被時代變遷放逐的孤獨靈魂:《江湖兒女》

在前半段故事的推進上,「槍」具有貫穿與扣緊故事的影像符號作用。 

  我一直都很喜歡賈樟柯作品散發出的人文氣息,尤其賈樟柯總對於社會底層或中產階級的人民,表現出深刻的情感關懷。他在《山河故人》中如此,在《江湖兒女》中亦然。兩部片的母題有些相似,都是在討論遭致時代變遷洪流之下,那些無法跟上潮流變遷的孤獨靈魂。

 

  在《江湖兒女》的前半段裡,郭斌是山西大同地區呼風喚雨的黑幫領袖,所有來到當地的黑幫兄弟,一個個都對郭斌展現恭敬之心。也因為礙於郭斌的權勢,所有人也對巧巧十分尊敬。

 

  在前半段故事的推進上,「槍」具有貫穿與扣緊故事的影像符號作用。比如電影開場的道上兄弟吵架戲,郭斌的一句話,讓把槍拿出來的兄弟乖乖承諾要還錢。在這場戲裡展現出郭斌的權力與影響力勝過冰冷的死亡威脅。而在舞池裡,郭斌與巧巧隨著音樂盡情搖擺,雖然掉了槍,也不慌不忙地撿起,主要是那間舞池的老闆是郭斌的緣故。這種權力與影響力的呈現,強化了下一場舞池的談判戲裡郭斌承諾幫忙的說服力。

 

  然而槍枝所具有的權力與威嚇性,卻也逐漸在電影後半段被削弱。當公安開始搜查槍枝,是當政者企圖削弱黑幫勢力的現實政策,或許巧巧在按下扳機時已成為江湖中人,但是當他企圖展現威脅性而對空鳴槍的當下,卻也導致郭斌的權力遭致削弱。

 

  可惜巧巧以「愛」作為出發點,企圖用兩顆子彈拯救摯愛郭斌,卻無法拯救自己。時代的快速變遷是《江湖兒女》的敘事核心,巧巧無意間用兩顆子彈摧毀了郭斌的江湖,卻也將自己推入時代脈動下的萬丈深淵。

 

  出獄後的巧巧以為世界依然停留在她入獄前的樣貌,但她卻沒有發現世界快速變動的跡象,一直如影隨形的跟著她。早在山西的礦場要遷去新疆的傳言開始,便早已預示時代變遷的起點。再者,郭斌在舞廳裡和人交涉時,也曾談到國標舞成為舞步新趨勢的時代潮流。又如少年英雄闖江湖,已對郭斌的地位無所畏懼的挑戰下,更直接的說明長江後浪推前浪的難以抵擋了。尤其當監獄因應社會變遷而移監,巧巧在囚車上向外瞥見的幾顆鏡頭,不再只是時代變遷的痕跡,更是巧巧與時代脈動脫鉤,終將成為世界變遷下的孤獨者的情節,給予了提示。

 

  當然,時代與社會變遷是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停頓的。巧巧出獄後,觀眾透過船上的導覽解說,知道長江三峽大壩週邊的房子未來將被淹沒。徐崢飾演的克拉瑪依男子,滔滔不絕的講述新疆如何發展,將成為經濟的新希望,但實際上自己也和巧巧一般,不過是被時代淘汰的人,僅能在新疆靠一間小店維生。再加上奉節企業發展與發電廠的興建等等,賈樟柯無時無刻的在電影裡隨時插入時代變遷的影子,這些變遷的手痕則化身為推動劇情發展的符號,也緩慢的逐漸將眷戀舊時代的巧巧淹沒其中。

 

  巧巧在船上遇賊、被情敵林家燕羞辱,不只是巧巧虎落平陽被犬欺的風光不再,更是她已遭到世界所遺棄的事實呈現。就算上演浪漫的萬里追愛,也難以抵擋人心隨著時間改變的事實。尤其她與郭斌一路走到了旅館,在路上對郭斌秋後算帳,卻也難以挽回同床異夢的情感差距。

 

然而巧巧是和時代潮流相對立的角色嗎?

 

  然而巧巧是和時代潮流相對立的角色嗎?我並不這麼認為。萬里追愛的她,一路上以一朵玫瑰獲得一餐飯的溫飽;又以亂槍打鳥的謊話,企圖哄騙外遇男子,最終卻也獲得些許「收入」。甚至冤家路窄的奪回自己被偷的錢包和身分證,還以老派的江湖手段,教訓了欲一親芳澤的登徒子。巧巧在奉節使出了一些她過去不曾使用過的手段,讓自己在新世代裡活下去。這些招數也彰顯出時代變遷對巧巧也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不過有意思的是巧巧的生存手段,也有著老派犯罪手法能夠在新世代生存的一絲意味。當世界不斷演進的情況下,不見得所有老方法就變得不管用,畢竟當世界變動得過於快速之下,不見得所有人的思維都能跟上步伐。

 

  相較於巧巧對老派江湖的情感眷戀,郭斌更像是隨著時代脈動隨波逐流的人。他不願意等待巧巧出獄,便在林家燕身上尋找新的情感寄託。當他發現他的江湖早已被當初的年輕小弟所取代後,他毅然決然來到奉節追尋新生命的可能。只是當新社會背叛了他,他卻也選擇回望被他拋棄的舊江湖:巧巧。

 

  只是當老派江湖已不符合時代所需,它也終將崩散而難以持續。回到山西大同的郭斌,已無法再攀上過往的權力顛峰,他再也無法壓制別人對他的挑戰。尤其當曾經的小弟維護郭斌時,也順口說出郭斌只是「我以前的大哥」。郭斌無法在奉節找到生存上的認同感,也難以在過去的江湖裡苟延殘喘。郭斌最後只能選擇出走,以便尋找棲身之處。郭斌的選擇,全然象徵老派江湖的難以推行,唯有對老派江湖充滿眷戀的巧巧,彷彿仍停留在過往的歲月裡,成為被時代遺棄於孤島的一縷幽魂。

 

  觀眾在《江湖兒女》裡,必定會對巧巧的生命軌跡寄予無限的同情與哀嘆,這也是賈樟柯有意識的對社會底層的郭斌與巧巧的關懷筆觸。曹操曾在〈短歌行〉裡寫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棲?」這幾句漢樂府的文字,即便和賈樟柯的年代相距數百年,卻依然可以和《江湖兒女》裡,郭斌與巧巧的生命境遇的惆悵感遙相對照。而我尤其嘆服賈樟柯以沉緩的敘事節奏,將角色對面大時代變遷下的孤獨感呈現得更為壓抑與深沉,使得影像逐步散發出令人難以忽視的無奈愁緒,而且這層情緒呈現出一種令人難以甩拖掉的黏膩感,使人走出戲院後後,仍久久低迴不已。

 

 

 

 

電影資訊

江湖兒女》(Ash Is Purest White)-賈樟柯,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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