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設定中的人是不是也卡通化了?《消失的情人節》

《消失的情人節》劇照。 

 

  《消失的情人節》的觀影經驗是有些複雜的,若形式與內容可以稍加定義為敘事氛圍與核心意旨,兩者有著程度上的落差,如此突兀讓最後收束的淚水有點不知所以:當然,於前者展現了陳玉勳導演熟稔的編劇設計,無論是透過俚俗而不粗俗的語言藝術令人發噱、或者是藉由活潑特效後製,打造出卡通化的輕鬆效果,敘事行進上皆自然流暢,宛若故鄉鄉里所辦的歡樂慶典,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在裡頭找到觀賞樂趣。

 

  然而,故事的核心意念卻稍嫌單薄,有段鏡頭可以意喻這種失衡的詭異感:暫停那天,慢郎中深情凝視著女主角,在老舊相機鏡頭前擺弄肢體,宛若無生命的假人模特,擺設出他幻想中種種有趣姿勢,眼前欣羨來自於久遠以前小女孩曾關心過住院的他,那樣的嚮往稱作執念更精準,逐步擴張成一種狹隘思念,他所喜歡的是那個時候的她,卻未必能夠接受現在的對方。男主角阿泰基於緩慢、羞怯等因素而無法得知年過三十的小琪到底是怎麼樣的人,他僅能單方面的關注、日日前去郵局寄一封給眼前人的信,沉溺在鏡頭方格內模糊的單相思。

 

  凝視,成為了時間之所以凝滯的用途,男主角便困囿於自我生產的大型魅惑幻覺之中,持續對那個幻想中的她說話、告白、表述這些年來的戀慕和意外發現後的驚喜。許多著作提醒我們觀看是有權力關係的隱喻,在劇中未必有這層意涵,可觀眾得以看到的,便是男主角可以修改女主角的動作、觸碰她的身體,在那個時空狀態下,男性視角的戀慕太強大了,他可以肆意妄為,但最終所獲得的,也僅是一具填充著自我的他者空殼。

 

  那稱不上愛情,相片中顯像的,僅僅是失衡個人的寂寞,外在日常時間中的失衡,內裏無人理解的失衡。

 

《消失的情人節》劇照。

 

  並不認為這樣的議題不好,或是不應該提及,只是在處理尺度上被某種框架「和諧」掉了,讓這些可以深入思考的橋段被裁減的有些尷尬,或淪為一般的過場調度。舉例而言,那段他在床前猶豫的橋段,為什麼最後選擇不親吻,或做出更逾矩的舉動?當然可以說他善良,說他不夠勇敢,儘管這些在劇本前期的鋪陳無以見得。在故事之外可以想見的是,那是觀眾視角(或說社會規範)的道德底線,所以他只能是輕啄額部,而不能挑戰在各種意涵下更大尺度的親吻,否則這個角色便和公車上的色老頭相去不遠,親嘴是戀人的專屬動作,而非一個遙遠思慕者可以解鎖的行為。

 

  換句話說,男主角的吻是避重就親、是在世俗規範下調整位置的操作,這是讓我感到有些不適的原因:因為必須要滿足某種典型規範,而改變了角色原先能夠觸及的情感領域,這個吻可以是一個非常重要的To be or not to be,卻因為受限於電影取向,它成為一幕簡易廉價的浪漫劇照。

 

  另一種聲音是,導演今天本來就是要拍一部商業導向的愛情喜劇,它並沒有想要處理甚麼觀看主體客體、戀慕者的道德這種有的沒的議題。這我也同意,不同電影的聚焦有相異取捨,電影藝術也非全然取樣真實的替代品,但在意的是,故事裏的各種元素能不能夠和諧圓滑的組構,而非前頭所稱的突兀感:我接受時間慢的人最終儲蓄會換來一天暫停,但在這樣奇幻設定中的人是不是也卡通化了?

 

  在故事中有許多沉重劇情,舉凡老公甚麼話也不說就離家出走,男主角的雙親死於車禍,或他最後仍然被撞的橋段。在寫實主義的內容中,這些議題或可以變成嚴肅銳利的手術刀,去解剖人在此種處境當中的各種變化。然本片將這些情節弱化為某種橋段、某種轉折,它是一道迅速銜接口,而非爭論的主戰場。一如湯姆貓每次被各種器具打到形變凹曲、效果浮誇、博人笑淚,下一秒是馬上彈回先前的模樣,好似一切傷害都沒發生過。

 

《消失的情人節》劇照。

 

  問題在於,角色在接收到這些卡通化的重要轉折時,他應該要如何解讀?若他選擇深刻消化吸收、哭鬧逃避演繹一場情緒戲,他會與整齣戲的調性衝突;若他選擇卡通化的接收這些設定,但在觀眾眼裡,他可能也會淪為卡通化的樣板人物,如同貝卡斯把海馬boy的青眼白龍卡通化,唯有卡通能與卡通溝通。片中依循的路線比較像是後者,故事中少談過往發生的事情,僅將戀情是為眼前將到的救贖。是以當我意謂到角色有某種卡通化的傾向時,我會感到有些納悶,無法判斷到底他現在可以怎麼做?應該怎麼想?他的角色是被刪掠過的填充物?還是在文本結構中自然生長的有機物?

 

  為什麼這個衝突會如此清晰浮現呢?我想是在看似輕鬆甜蜜的喜劇裏,加入了雙親車禍死亡、無故失蹤、莫名車禍這種過於沉重的輕盈轉折,輕盈到有些明顯斧鑿的痕跡。使用幾個可能遺留下龐大議論空間的事件在此顯得突兀,當事情發生之後是一大段的空白,觀眾只能猜測,而無法沿著脈絡上行思考。

 

  那個吻像是一段詰問,一處裂縫,由於導演設計了一個非日常的處境(時間暫停),交由一個偏近卡通化的人物抉擇?無法知曉他思路的哪一段被扁平化了?哪一段是立體溫潤的?然吻額有些太過明顯的閃避,使人懷疑在感情線部分他是扁平的,因而崩壞於整組人物的情感流動,直到最後結局出現,感性仍然被理性困擾,而無法痛快大哭一場。

 

  回過頭來說,在類卡通人物推演下的故事,是否就真的浪漫輕鬆了?《消失的情人節》講述了一個大家都期待的愛情神話,尚未談過愛情中的人渴望浸在粉紅色泡泡裏,無論是日常偶然遇到的唱跳老師,還是記憶中調皮亂搞的小女孩,不在城裏的人努力衝進城裏,有時卻未必知曉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必須這麼努力擁抱愛情?或許在某些時刻,我們都刻意讓往日記憶卡通化了,曾經帶來苦楚的都僅是單元劇中、一顆又一顆可以被吞食的炸彈,飽嗝一頓,口中散出幾縷黑煙也就是了,極力偽裝成滑稽就不再疼痛,不再疼痛就能讓自己再一次的被那些美好召喚,奮不顧身的繼續等待。

 

 

電影資訊

消失的情人節》─陳玉勳,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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