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想透過電影去了解。什麼是戰爭？例如，我在哪裡？我是誰？」

　　比鄰瀨戶內海的廣島縣尾道市，一間即將熄燈的舊式電影院，將在營業的最後一晚輪播日本戰爭電影大特輯，吵嚷著想看卡通的孩童、苦心鑽研戰爭史的青年鳥鳳介（細山田隆人飾）、方在雨中幹架完的年輕人團茂（細田善彦飾），甚至是闊別地球數十年的范特爺（高橋幸宏飾），也乘著太空船光顧。儘管熟悉大林宣彥作品的觀眾，對其充滿拼貼、跳躍奔放的實驗影像並不陌生，但比起金魚悠游太空船這類趨近惡搞的小幽默，少女希子（吉田玲飾）甫一出現，鏡頭便蒙上的一層灰藍色，儼然預示了整部長達179分鐘的「史詩」將縱橫古今虛實，直面淒美離奇卻純粹熱情的和平大願。

　　相較時下年輕人對戰爭電影的無感，希子一出場便熱切地探問戰爭為何物？她身穿水手服、踩著腳踏車在前往放映戲院的路上，這不是一名對戰爭好奇的無知少女，而是與這座海港小鎮血脈相連的殘影，在當今公認和平的年代亟欲追回失憶傷痕的迫切與不安，透過「進入電影」，她要認識戰爭的此曾在，召回世代鑿在胸口的歷史創口，以便驗證和平的真身。

　　當晚雷雨交加，鎮守在售票處的盲眼婆婆（白石加代子飾）望著亭外的水面雷光閃閃，「Pi-ka-」她向經過的希子打了招呼，這是一瞬之光的描摹，或閃電或快門……，希子欣然一笑，彷彿兩人心照不宣的密語。影廳裡坐滿了人，愛慕希子的毱男（厚木拓郎飾）入座後雀躍難抑，眼前灰藍色影幕出現的第一個畫面，卻是希子撐把雨傘、邊哼著歌走上舞台，她先是一段真摯的獨白，緊接著搖身一變跳起踢踏舞，眾星雲集讓舞台／螢幕頓時綺麗不已，「進入電影」不再是空談。大林宣彥玩起「戲中戲」讓虛實攪和不清，還不忘透過老舊底片突發的過熱起火，埋下企圖拯救／逆轉「希子燃燒」的伏筆。

「人類的歷史是不快樂的。幸福不可能實現，只是個謊言。但如果你全心全意相信的話，也許在遙遠的未來會實現吧。」

　　隨著毱男、鳥鳳介和團茂也被捲入電影的世界中，他們穿越時空般地在戰火連天的年代裡，開啟一連串荒謬的悲喜劇。從一舉拿下前人江山的德川幕府，到幕末年間的維新志士、新選組、戊辰戰爭，再到中日戰爭的滿州戰場，以及太平洋戰爭下沖繩與廣島的宿命，他們躲避武士刀砍殺、閃過槍林彈雨，於一次次再現的歷史現場，不定奪侵略／被侵略、殺／被殺的責任歸屬，而是回到身而為人的情感層次，去理解家國對個人的感召，乃至拆解軍國主義、政宣口號充斥的時代，臨死之人腦中浮想的本該是旗幟的波紋，但任何人都不自禁想起母親臉龐的「情有可原」，這才是歷史建構以外的真情。

　　那麼希子呢？她是面臨危難的公主，也是的滿洲國偽政權下的孤兒；她是會津藩底下的娘子軍，抑是吉原酒家女子的妹妹，橫跨一個又一個世代的戰爭受難者，希子以百變的形象在歷史洪流中現身、死亡，宛如揮之不去的魂魄屢屢向毱男張開雙手，以近乎絮語又似宣告的獨白道：「保護我。救救我。」

　　時序快進至1945年8月，早知即將迎來廣島原爆的毱男人等，在與進行慰問公演的移動劇團「櫻隊」相遇後，試圖扭轉隊員們的命運卻徒勞無功，毱男在大街上碰上本該搭上火車返鄉的希子，但一切都來不及了，8月6日上午8點15分，美軍於廣島上空投下原子彈。「Pika」一聲，本想張開雙手擁抱戀人的希子開始發光，燃燒的底片上有她抽動的嘴角，喃喃唸著毱男的名字。

「首先是Pika的閃光，接著是一聲Boom。有些離原爆點較遠的人，在聽到Boom一聲後仍活著，但我們親愛的希子，在Pika的閃光中蒸發，來不及意識到什麼就死了。」

　　希子終究是知道了戰爭，她死於戰爭同時倖存於戰爭，她是售票婆婆已然死去的一塊，是偌大無名死者們的集體記憶，更是所有知其不可而為之、嚮往和平自由的靈魂復生。本片前段花了大半篇幅速覽日本戰爭史，除了未在單一事件多停留外，連結電影與觀眾間不斷跳接的鏡頭、竄出的詩句與旁白，時不時便打斷原本的敘事節奏，這些都顯見大林宣彥無意耽溺於個別的歷史傷痕，在「人物」死去的同時他不要眾人為了生離死別撕心裂肺，反倒調侃主角群們身為電影／戰爭歷史的「外來者」，其刀槍不入的不死模式格外詼諧。大林宣彥在電影情節、歷史情境、觀眾反應中頻頻切換，提醒我們「這只是電影」而不落入矯情的套路，但言下之意也是：正是因為電影，觀眾得以看見歷史邁向未來的無限可能。

　　2020年四月因病過世的大林宣彥，自2016年被診斷出癌症以來始終創作不輟，這部費時多年終於完成的遺作動員浩大，編導剪輯一手包辦的他無疑保留了一貫不羈、熱情且童心大起的風格，並睽違許久地再次以故鄉尾道為背景，娓娓道出他對和平的想望以及最誠摯的反戰宣言。

　　電影中希子在戰火下高喊：「一定要活下去！」但重傷將死卻不自憐喟嘆，因為所有無力回天的歷史，都促使她望向下一個得以生存的未來。希子永不絕望，她知道人類的未來必定會出現像毱男一樣善良的人，這些人會堅守和平的信念，在她張手求援的時候趕到，一步步走向沒有戰爭的一日。儘管時日未卜，但會在不久後的將來吧？如此確信的希子沒有哭泣，她說：「我永遠活在你心裡，直到戰爭消失的那一天。」

電影資訊

《大林宣彥：電影藏寶盒》（海辺の映画館―キネマの玉手箱 / Labyrinth Of Cinema）─大林宣彥，2019 [2020於台北電影節首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