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糾結本片的宣傳用了「全世界最好看的電影」這一點，而非僅用「全世界最好看的電影之一」，但甚至連當年在台上映的宣傳似乎也是如此。不過對我而言，本片則不應稱為「最好看」，相反地，在看似簡單的公路電影架構下，其所探求的是人們更加深刻的內在傷痛，傷痛如此隱晦以致惡如此日常，而這不是那麼好看的。

　　馬太福音第27章46節：「我的神！我的神！為甚麼離棄我？」

　　在進到這則與本片關係非常緊密的經文前，我想要繼續從「不好看」來繼續說下去。首先本片從一開始在人聲鼎沸的中央車站，許多人帶著各種情緒真誠的說著各種話，正面對著朵拉，也正面對著觀眾，而約書亞也是在此因為媽媽要來寫信給爸爸「耶穌」第一次與朵拉見面，他把玩著陀螺，並非很信任眼前這個女人。

　　約書亞的直覺是對的，甫一回家，朵拉就叫來好友艾林，兩人熟練的開信看信，朵拉熟練的批評信件，然後把信撕掉。正當她念完約書亞母親要寫給約書亞父親的信，也要撕掉時，艾林阻止了她。由 Marília Pêra 所飾演的艾林給予了觀眾前面對人性的希望，是萬惡叢中的一點善，因為在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中央車站，惡是如此的平庸，以致於使人無感。如同順手牽羊的小偷，如同隨地處決的黑道，如同收錢不辦事的朵拉，而警察所做之工作，也僅是晚上到車站趕趕人而已。

　　與本片優美的配樂不同，如同口無遮攔的小孩子約書亞曾說的，朵拉很醜，很不好看。有趣的是約書亞說艾林很好看，而他並不知道，讓朵拉轉念的正是愛打扮的艾林，這是有意而為的設計。這既是指外表上也是德性上的，對於年過半百且早已退休的朵拉，「美」這件事情早已不再是她注重的點，她沾染了這個城市的氣息而且不以為意，日積月累的小惡堆積在她身上，使得她可以眼皮都不眨地對人說謊，裝出很關心對方的樣子替對方寫信收信，然後把信撕掉或永遠放在抽屜裡不寄出，完全沒有曾是為人師表的氣質。尤其是作為一個識字的人，她並沒有正視這些人的真誠話語和熱烈心意，而是帶有鄙視與嘲諷的眼光，認定他們終將失望，只是浪費時間。

　　電影不斷強調朵拉這種外表與德性的「不好看」，不論是一開始朵拉想把信撕掉，又或者是看著約書亞追著火車而不理會，抑或是後面各種小謊，甚至是說要把約書亞帶去托育，實際上是賣給黑道，讓黑道把孩子賣去當奴隸或作為器官零件，以換一台電視機回來這種令人髮指的麻木。這甚至延續到後面因艾林勸她救助約書亞而啟程後，她曾一度想要丟包約書亞讓他自己去找父親，甚至在錢包放在車上後去雜貨店偷東西……你完全無法將電影一開始的朵拉，與後面那個行走在祭典人群中，扯嗓呼喚失蹤男孩，直到昏厥倒下的女人視作同一人，對世事麻木的她是如何成了一個尋找的人？

　　馬太福音第7章第7節:「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

　　這是一趟尋找父親的旅程，也是一趟尋找上帝的旅程。在基督教神話裡，上帝是男性，約書亞所尋找的是名為「耶穌」的父親，而朵拉所記恨的是那個終日酗酒，忘記自己的父親。差別在於約書亞懷抱著希望，而朵拉因為過去的經歷對世人懷抱著絕望，如同那則經文所曰：「我的神！我的神！為甚麼離棄我？」即便是耶穌也有這樣絕望的時刻，差別在於耶穌終究從幽谷還有墳墓爬了出來，而朵拉則宛如行屍走肉存活多年，直到遇見約書亞這個不怎麼討人喜愛，卻有異常信心與希望的小男孩，帶著他踏上這趟旅程，也逐漸與內心傷痕和解。因為透過約書亞，她看見的是那個被當做路人，當年沒有被父親看見，沒有被父親看出的自己。

　　那個在失去信心之前的自己。

　　電影最後一段一度讓我感到驚悚與緊張，那是他們總算經過一波三折後，找到耶穌的現居地點，一個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全新城鎮（中樂透彩也暗示耶穌是天命垂憐之人，而不是一種反諷命名）卻找不到耶穌，卻被兩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搭上，那是之前只存在書信話語裡的約書亞兄弟，他們留住了打算打道回府的約書亞與朵拉。不知為何，明明氣氛溫馨，但我一直覺得這對兄弟會加害於他們，或許是因為朵拉告訴他們自己是耶穌的朋友，而兩兄弟也算是被父親遺棄的人，那麼他們怎麼會對一聲不響就溜之大吉的父親之朋友有什麼好感呢？

　　但當朵拉與約書亞進入兩兄弟的屋裡，朵拉接過兩兄弟收藏耶穌寫給約書亞母親的信件開始朗讀時，我就安心了。所有的驚悚與緊張，所有的懷疑與焦慮，此刻都煙消雲散，因為約書亞兄弟的表情說明了一切，而始終沒有露臉，神祕的耶穌也在此刻讓人看的一清二處，不再是個不可觸及的終點。他並沒有遺棄他們，相反地，他愛著他們，並且正因為愛他們而遠離他們，並且他允諾終將回來。

　　因為愛一個人而遠離一個人能夠成立嗎？然而這卻預示了結尾那個令人落淚的橋段，偶遇的兩人看見彼此，最終也透過看見確信這並非遺棄。沒有人被遺棄，相反地，他們都將永遠的擁有彼此，在那個小小的盒子內，在他們那個小小的腦袋內。

　　中央車站裡人來人往，有些人就這麼擦肩而過，有些人就這麼撞在一起，但世間緣份最奇妙處莫過於，縱有千萬人無視你的傷痛，但只要有一人看見你，看見那不好看的你所懷抱的，不好看見的傷痛，那幾近熄滅的信心便要重新放光，因為你會開始期待。對方能了解你的傷痛，而僅僅是這樣的念頭，這樣的相信，都會讓你從長久的孤獨裡，暫時解脫。

　　約翰福音20章29節：「你因為看到了我才信嗎？那沒有看到就信的人，是蒙福的。」

電影資訊

《中央車站》（Central do Brasil）－Walter Salles，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