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是什麼？你可以輕易找到許多種煞有介事的定義，不過從最貼近個人的角度切入，烏托邦這回事其實很單純：它是每個人心中對於幸福生活的美麗想望，而那個專屬個人，大家稱之為「幸福」的烏托邦，總是整齊劃一、窗明几淨的。不要以為你的烏托邦並不是如此，因為即使你認定的幸福人生，是毫無美感的突兀刺青，散落一地的臭酸衣物，廉價香菸製造的致癌煙霧中，傳來重金屬改編版的〈All Along the Watchtower〉，那也是某種形式專屬於你的整齊劃一、窗明几淨。只要把你從這個專屬於你的小膠囊裡拖出來，你就要覺得渾身不自在。

　　凡是烏托邦都註定要崩壞。「反烏托邦」（dystopia）這個英文字要翻譯得好確實有難度，不過 dys 這個字首精確來說，是指後綴的那個事物產生了「不良、惡化、困難以致失效」的現象，換成鄉民用語就是「崩壞」。你要不要「反」這樣一個註定崩壞的幸福想望（或者採用難攻博士那個雖不精確，卻相當傳神的翻譯：「婊烏托邦」），那是你思考過後選擇的一種態度，但這跟烏托邦為什麼會崩壞，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所有的烏托邦之所以註定要崩壞，根本問題在於：每個人都有他對於幸福生活的美麗想望，但那從來就不只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除非你的烏托邦是離群索居，完全不用跟別人打交道，否則你就必須把其他人也納入你的烏托邦規劃裡。這個世界並沒有大到能夠裝下每個人的烏托邦：一顆地球裝不下，一個國家裝不下，一場運動同樣裝不下。不要說裝不下每個人的烏托邦了，就連你跟我兩個人的烏托邦都裝不下－－除非你跟我的烏托邦是一樣的。

　　所有反烏托邦的經典作品，描寫的都是這麼一回事：有權力的人把他自己的烏托邦奉為圭臬，然後叫所有人都來跟他一起玩，你照著遊戲規則走就一團和氣，你不跟著玩就會被找上各種麻煩。最常有機會玩這個烏托邦遊戲的是各種國家機器，歷久彌新的《美麗新世界》跟《一九八四》描述得十分清楚，不過我想指出來的一點是：各種你不想要的小烏托邦，會以各種權力關係的形式找上你。不做家事不帶孩子卻要跟你對分房貸的老公，偶爾跟你撒撒嬌就要你每日接送當駝獸的女友，怪你熱衷參與社會公益而疏於照顧家計的長輩，不投票不出聲不選個邊站就認為你犯了漠然之罪的狂熱者，不吃素不信主不做資源回收就說你愧對後世子孫的宗教團體⋯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一套道理，每個人的道理都多多少少有點對，可是他們好像從來不會對你也這麼認為。他們只想叫你跟他們一樣，然後大家就可以在同一個烏托邦的和諧社會裡，愉快地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烏托邦皇城內的和氣，總是令人血壓爆表抓狂。然而我不禁要想：和諧本身究竟有什麼不對？一個不願意「被和諧」的人，只能選擇抗爭，但是一個人沒有辦法永遠生活在衝突之中，終究還是需要找到某種和諧，某種可以讓自己跟他人都能安頓的和諧－－這就是為什麼人人都討厭別人的烏托邦，然而這玩意在人類社會裡卻永遠有市場。和諧從來就不是人類的問題，和諧的過程才是。那麼問題出在哪裡？馬上浮現在我腦海中的答案，竟然是那位以前跟我很不對盤，覺得他很多言論都不合時宜的古聖先賢，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一語道破的話：「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作者為《華氏451》譯者） 

講座資訊

本文為TAAZE讀冊生活－【反烏托邦文學】系列講座〈「反烏托邦」導論：一九八四，我們的美麗新世界〉之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