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oir | 現在還有人看村上春樹嗎？《萊辛頓的幽靈》

現在還有人看村上春樹嗎？《萊辛頓的幽靈》

王韋翔

2020/08/22 20:00

《萊辛頓的幽靈》新版中文書封。

　　「難以想像現在還有人在看村上春樹！」，那天友人看見我正在閱讀《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時，語氣流露出些許驚訝。

　　談到村上春樹，多數人都會想到他最著名的小說《挪威的森林》，這本書不只出版時造成轟動，更幾乎和作家本人劃上等號，成為村上春樹的代名詞。到後來《挪威的森林》還被貼上「文青必備」的標籤，人手一本成為時下潮流，一本分為上下集的小說此般的魔力，甚至超越文學領域進入到別的層面。無論如何，村上春樹從出道至今，無論是新舊作品，都能引起人們的共鳴和討論，在文壇有著不可抹滅的影響力。

　　我也忘了什麼時候開始看村上的書，我只記得看完第一本後（還恰巧就是《挪威的森林》），就渴望尋找下一本來讀。那股動力確切為何，實在難以詳述，但我想這就是村上春樹作品的力量：讓人投入在他的文學世界裡，跟著筆下描繪的角色，身歷其境地感受故事與人生的精采交錯，一本接著一本深陷其中。這是身為「世界的村上」的一員所引以為傲的迷戀，也是難以言說的感動。

　　而今天想分享的，不是有名經典的著作，而是將村上春樹於1990-2000年間的作品，集結而成出版的短篇小說《萊辛頓的幽靈》。

　　本書的七個短篇，各自描述生活不同面向的故事。書名正來自其中一篇《萊辛頓的幽靈》。在這部作品中村上透過第一、第三人稱交錯的敘事方式，描寫主角們在日常生活中與超現實元素的連結對話，反映了屬於人們意識的、情感的流動，以及人世間如幻如實的種種際遇。

　　其中我印象最深刻，也最有感觸的是〈沉默〉以及〈冰男〉。

　　〈沉默〉—生命的深度與人性之惡

　　〈沉默〉講述主角的友人大澤於年輕時代發生的故事。自小學習拳擊的大澤，有著習武之人的原則：不以所學欺人，也不賣弄力量，但唯一一次動手，是在初中時期打了班上品學兼優、人緣極佳的資優生—青木。他看見了這位在師長和同學眼中極其優秀的人，背後內心的邪惡與深度的貧乏，青木憑藉善於偽裝及巧妙操控他人的能力，去獲得一切想擁有的東西，但在大澤看來，這不過是一種深切的悲哀。而這一拳深深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也讓他重新思考自尊的意義，以及身而為人的價值所在。

　　「在電車裡我感覺到的與其說是憤怒與憎恨，不如說更接近悲哀與憐憫的感情。人真的只為這種程度的事情就能夠變得這樣得意，就可以有戰勝的自豪嗎？只需這麼點事情這個男人就真的滿足了、歡喜了嗎？我想。這麼一想，我竟然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這個男人可能永遠無法瞭解真正的喜悅和真正的自豪為何吧，我想。有一種人就是注定缺少深度這種東西。」

　　大澤在求學時期成績普通、沒什麼朋友，是個極其平凡的存在，唯一讓他著迷的，是那擁有「深度」的拳擊。在拳擊的世界裡，每個揮拳與拚搏的當下，宛如進入晦暗的洞穴，儘管寂靜孤獨，努力卻得到回報。那是一種超越勝負的看淡，他瞭解到人生一如拳擊比賽有勝有敗，打人與被打都是結果，重點是當中所具有的生命的深度。

　　因為偶然的衝突大澤揍了青木一拳，自此讓他受到青木激烈的報復。一開始他感到痛苦，失去生活的動力，對一切感到畏懼。但後來大澤發現自己對青木的憤恨，慢慢轉成了同情與悲憫。外表光鮮亮麗、成功順利的青木，自尊竟是建立在對名利的追求，以及欲望的滿足。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挫敗，越是落後，就越是要趕上，並且報復那些曾經將他拉下神壇的人。

　　但大澤說到，自己其實並不害怕這樣的人，只要避而遠之就好，畢竟這個能力不是每個人都具有。他所畏懼的，是一種大眾無知、迷信的盲從：

　　「不過我真的覺得恐怖的，是對青木這種人毫無批判地接納，毫無保留地相信的傢伙們。自己什麼也生不出來，什麼都不瞭解，卻被別人順口的話、容易接受的意見所鼓舞而採取集團行動的傢伙們。他們絲毫沒有、一點都沒有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錯誤的事了。」

　　我們生活中不乏傑出的人，他們能夠輕易憑著自身的影響力，操縱和領導群體，達成自己所欲的目標。但真正可怕的或許不是這種人的存在，而是那些被影響、說服的他者。社會當中無形的沉默是最殘忍的武器，對單一價值的崇拜迷信、對主流思想的默認，都是一種逐漸沉淪的力量，最後整體被揉合成齊一的表面，底下盡是被埋沒的靈魂，那些被忽略的聲音，那些被遺忘的身影，就像不曾存在過一般。

　　〈冰男〉—當情感停在冰封的此刻

　　〈冰男〉的故事情節多了超寫實的要素，主角愛上了一個特別的男人─—冰男，他有著如殘雪般的白髮、總是結著霜的細長手指、硬如岩石的顴骨，更獨特的是，如同冰的本質是封存，一切既有事物都被保留了下來，冰男的世界裡沒有未來，也對其不感興趣。

　　兩人從邂逅到相戀交往的過程中，儘管受到主角的親朋好友的反對，最終還是結了婚，並過著幸福的日子。但一切的轉折始於一場旅行，兩人的關係產生微妙的變化，最後主角發現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種無法抽離的恐懼狀態。

　　在《冰男》的敘事過程中，我的情緒隨著情節的轉變而起伏，自己彷彿能體驗到主角在與充滿神祕感的冰男相處時，內心的變化與波盪。村上春樹的強處在於，即使故事引進了虛幻、超現實的元素，卻不會讓讀者感到疏離陌生，人們依舊能感受背後那真實的張力與情感。此外，村上的故事往往富有哲理，卻總是在樸實的字裡行間展現，不刻意說理的行文風格，不僅是村上春樹的特色之一，也正是村上春樹帶給讀者的親切感來源之一。

　　在《萊辛頓的幽靈》一書中，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見村上春樹的風格：對於生活細節精緻不膩的描述、簡單日常對話蘊含值得深思的哲理、虛實交錯的世界觀。不論你是舊讀者或是新讀者，這七個短篇故事都能引領你看見全新的一面，對世界也好，對自己也好，對情感關係也好，以一種「村上春樹式」的方法。

　　也許村上春樹現在已不再流行，也許難以回答友人對我閱讀村上春樹感到的疑惑與不解，但我仍然相信自己藉由他的作品，找到一種面對世界，努力生活的勇氣。村上曾在《給台灣讀者的一封信》裡寫道，對於自己在現在的年輕人中十分受歡迎感到不可思議，歡喜之於，也得到鼓勵，身為作家能受到喜愛和支持，無疑是獲得一股繼續寫作的動力。

「或許，我的小說所要訴求的東西，和他們（從二十歲代到三十歲代的年輕人）所追尋的東西之間，有某種超越現實年齡差異的某種強烈的共通項目吧，我這樣想。」

　　那是時隔將近二十年的文章了（記得是2001年寫的），有幸的是，二十年後的今天，我正在看著這封信，也閱讀著村上春樹的書。我正是那位年輕讀者，儘管看似有著世代隔閡，卻在村上的小說裡獲得了共感，彷彿想說的、說不出口的，都在當中找到了意義與出路。

　　能進入村上的小說世界是幸福的，我始終這樣想著，儘管不再蔚為潮流，但從文學中獲得的生命力量，我會記得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