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倘若無法掌控自己的處境,就會被該處境所控。」—《莫斯科紳士》
《莫斯科紳士》總地來說,是一本輕盈又歡快的小說,但隱藏在幽默的文筆中,卻讓我感受到一股巨大又不協調的哀傷。
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六點半,亞歷山大‧伊里奇‧羅斯托夫伯爵在衛隊的陪同下,穿過克林姆林宮的大門,踏進紅場。從這天開始,伯爵延續四年的軟禁生活再次展開,雖然避過死刑,但卻也終其一生,再也無法踏出莫斯科大都會飯店任何一步。衛兵用槍抵著伯爵,命令他從舒適的套房搬到狹窄的閣樓,這裡,就是伯爵度過餘生的地方。
軟禁所限制的不僅僅是行動的自由,而是要讓你知道從窗外望出去的美好,香甜的黑莓、麵包,公園裡的鮮花與初雪,歌劇院的戲劇與其他一切邂逅都再與自己無關,這即是權力的展現,當權者要告訴被軟禁者,你的生死掌握在我手裡。肉體的痛苦可以透過心靈的超脫來得到救贖,所以軟禁要折磨的始終是人的精神。權力淌過身上、胸上、心靈上所帶來的羞辱與痛苦才是最惡毒的刑罰。
伯爵知道這點,也知道能讓自己精神屈服的人,只有自己。於是伯爵建構出了自己的城堡,在大都會飯店中狹小的斗室,以及自己的心靈中。好在莫斯科大都會飯店裡的時間近乎停滯,這間華麗又古老的飯店就像一間有著無限多間空房的飯店,巨大的質量拖慢了時間,讓飯店始終維持著自己完美的時刻。不論店外的蘇聯如何變動(革命的槍響還是核電廠營運都差不多)時間在這裡都凝結、延遲,就像一天僅響兩次的大鐘,卻從未聽到第二聲一般。
這緩慢又強大的力量也靜止了在伯爵身上流動的時間,歲月除了年紀,幾乎在他身上看不到一點痕跡,他始終維持著舊俄羅斯皇室的生活標準度過日日夜夜、見老朋友、吃飯,認識新的情人。待人和善、充滿紳士風度、幽默又正面地度過自己每一天,每一年的生活。
這極優美,卻帶來了巨大的哀傷。畢竟在飯店與伯爵上停滯的時間,並沒有在他的朋友、情人,以及大環境中停止,反而以相對更快的速度向前流動。二十世紀上半葉不正是這樣的年代嗎?不知不覺中,布爾什維克黨已經掌握了俄羅斯;不知不覺,手握大權的人已經從史達林變成赫魯雪夫。無法走出飯店的伯爵透過與朋友的相遇離別來領略這世界,他沒有任何辦法介入或踏上這條太快的火車,他僅能接獲通知、後知後覺,哀傷,並讓自己活入往日不在的生活中。
人們無法回到過去,即便歷史終將一再重演。
或許伯爵在某個搖著白蘭地的日子中早已知曉,自己所愛憐崇尚的舊俄生活早已無法回頭。即便時間能夠停滯,卻也永遠無法回到過去。我們看著現在此時此刻,懷舊過去一切,在夢裡,在詩裡,並期待這可以在未來的某一刻重現。但直到踏上未來的某個瞬間,我們終於知道,時間總是平穩公正在人事物上刻下齒紋,而這不是如同日升日落般的反覆過程,是一去不回的哀傷。
最後,《莫斯科紳士》記錄著亞歷大伯爵從二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中期這一段近三十年的人生,但直至本書的最後一頁,年過六旬的伯爵從未顯現出暮年的老態,依舊是如此的知書達禮,神采奕奕。是的,青春從來就不是年華,而是一種心境。即使我們知道將再也活不回去往日的美好時光,即使我們只能活在緬懷之中,伯爵依舊用他的生命告訴我們如何接納這股悲哀,並把所有哀傷化為溫柔。
在這好似有著無限多間客房的大都會飯店中,伯爵用他的三十年的人生體現了這一點。
書籍資訊
書名:《莫斯科紳士》 A Gentleman in Moscow
作者:Amor Towles
譯者:李靜宜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