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的男人都很好,」穿著亮麗衣服,笑瞇瞇的媒婆說。同樣的話語或許也曾進入阿紫的耳朵裡,除了要下田,還要接一些不固定時段的蚵田工作,她可能得天未亮時就得出門,天已暗時人還在外面。她的老公抱怨她「沒有顧這邊的家」,她的婆婆說她「像牛一樣笨」,她的大伯喜歡使喚她服侍,然而無論如何她不願回越南。
婚姻究竟是一樁買賣還是愛情的實現?對都會男女而言這可能是可以慢慢品味的問題,然而對像阿紫這樣沒有選擇的人,絕對不是愛情的實現。電影從有風力發電機的遠景開始,然後我們發現是雲林鄉間。這裡是台灣,也是越南媒婆口中的「外國」之一,阿紫被挑選帶過來的地方。
「他們總是挑最漂亮的,畢竟他們只能待幾天。」
若沒有說前後脈絡,這話聽起來就像挑水果或衣服或者紀念品的觀光客。
來自越南南方的阿紫講著一口越南腔的台語,她的婆婆嫌她笨與不受教,並且說如果可以她並不想要阿紫。婆婆與婆婆的朋友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各種外籍女子的悲劇,有不願被遣返的抱著小孩跳樓的,也有為了錢而迷昏男人然後殺掉對方的,婆婆聽著朋友談論這些驚悚的事件,一邊搖頭嘆氣。
而同為外籍女子的阿紫則在一旁低頭默默剝蒜沒有評論。
阿紫嫁來台灣好幾年了,小孩也會走會跳會說話了,然而她的婆婆還有大伯都比村裡其他人還要敵視她,或許是因為阿紫時常跟丈夫討錢要給自己家人,也時常將自己省吃儉用的工資送回家鄉,以致於她自己身上其實也沒留什麼錢,然而她還是會帶著女兒去夜市挑衣服。
兩個女兒告訴阿紫,阿嬤說了她很多事情,多到她們都聽不懂,阿紫告訴她們,要不是因為她們,她早就走了。如阿紫的丈夫所說,阿紫在這裡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或者是跟丈夫的家人吵,或者是跟丈夫吵,就算丈夫方面退讓,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老婆與母親的紛爭,而只能要阿紫別跟老人家計較。
「你每次都只會叫我忍!」
片中有一段戲,是阿紫女兒的老師在跟她說話,老師提到當地有其他小孩的媽媽跑掉了,而阿紫也知道這件事,並表示同情。如同前面阿嬤們談及的社會慘劇一樣,讓我有種是隱隱在告誡阿紫不要做這種事的勸戒感。儘管老師極其溫和,然而她的話語裡卻意外的只提到母親,沒提到父親。
這當然是一個有趣的偶然,如果你統計片中男女性角色的話,你會看到這部片裡男性時常都處於無能為力的狀態,而女性則許多將家務一肩扛起,就連與阿紫極端對立的阿紫婆婆也都精打細算著家中的財務,或者跑去田裡看田有沒有耕好,她說曾聽見許多沒得吃飯的老人的故事,所以她一輩子都不敢不做事就吃飯,這或許就是她的人生哲學。也是她敵視阿紫的原因,因為在她的觀念裡,女人付出是理所當然,娘家可以回去看,但給大筆錢就太過分。
阿紫的丈夫是個行動不便的男人,曾在台北當西裝師父,後來失業後就回家鄉種蒜頭,並盡可能出錢滿足阿紫的需求,他也知道阿紫的娘家需要幫助。問題是他在台灣也不算什麼富裕人家,兩個女兒要念書要錢,田裡招人要錢,蒜頭採好要烘當然也要錢,作為一家之主,他總是在嘆氣。
「就算我有金山銀山也不夠妳開,唉。」
電影涉及多個時間段,或許是兩三個月,因為我們見證了阿紫給父母蓋的房子從無到有(片中有說蓋房子只要兩三個月),當阿紫帶著兩個女兒回去時,她的家人熱烈的歡迎她。阿紫曾抱怨自己的兄弟姊妹不努力,把養家的工作全丟給她,「越南的女人」都愛錢的刻板印象,或許來自雙方的誤解,娘家認為她嫁去國外手頭寬裕,所以期望提高,而婆家認為她嫁來這裡不肯服從,所以感到失望,婆家不知道她在故鄉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娘家不知道她在國外也要日夜的辛苦工作。
至於阿紫自己,或許也很想與命運拼搏,而不想如父親般臣服命運,只會在吊床上說自己無能為力。她如同家鄉的許多女孩出嫁國外,甚至不惜放棄越南原本的交往對象,有的人獲得了幸福,有的人跌入了深淵,例如嫁去中國後不被准予工作也拿不到錢更不准歸鄉的女孩,但她們都明白這是與命運的賭注。
到了末段,媒人才從言語化作肉身,踩著輕盈的步伐笑盈盈的來到阿紫給父母蓋的屋裡。她是來這裡跟阿紫的父母談阿紫姪女未來發展的,阿紫的姪女穿著全新的洋裝,臉上盡是期待與羞澀,她就要像她的阿姨一樣前往遠方,離開這個沒有發展的地方了。
「那麼如果她沒被選中呢?」
「那我會借錢給她直到她被選中為止。」
《阿紫》絕對是少見的既紀錄生活又充滿趣味的作品,之所以充滿趣味,是因為素材充足,而素材之所以充足,是因為拍攝時間長,使得導演的觀點可以不那麼凸顯,使得各方觀點的平衡能夠達成。阿紫與丈夫之間對話的喜怒哀樂相當充足,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拌嘴有時看來簡直像是設計好的相聲。有的電影美化了生活,而有的電影捕捉到了生活,本片就是後者,命運的紅線將他們繫到一起,在台灣的角落,沒日沒夜的展演這齣五味雜陳的婚姻故事,而這並不是個案,還有好多阿紫的影子,神出鬼沒的在片中徘徊。
電影資訊
《阿紫》(The Good Daughter)-吳郁瑩,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