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烏托邦,序曲:膠囊

 「現在的膠囊不一樣了。」你看著螢幕,自言自語。圖片credit:Csaba Bánáti

 

  你從「膠囊」醒來,盡量不去想過去和未來的事。

 

  「膠囊」一詞源於建築師黑川紀章設計的中銀膠囊大樓,位於東京中心,1972 年竣工,2014 年拆除。全棟 140 戶,每戶各有一個對外的圓形窗口,所有單位的格局方正均一,由四枚高強度六角螺栓固定於大樓通道,可依住家或商辦需求與其他單位合併、分割;如果毀損,也可以獨立淘汰、更換。

 

  中銀膠囊大樓存在時沒能流行的概念,卻在拆除後幾年像野火般延燒。起先是高密度旅館,僅提供最低限度(但非常整潔)的個人盥洗用品和休息空間,良好的隔音設施,乾燥溫暖的中央空調,還有一成不變、其實比起室內,更適合用於隧道的低壓鈉燈。就算睡前可以仰躺著看二十四小時連播新聞,也會因為照明燈的單黃光讓所有的影像變得老舊、無聲。

 

  然後是移工,大量的移工擁入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幾乎所有人都離開原生地到某個城市工作了。每個人都認識去過某城市的朋友或親戚,也都曾經在某城市工作過。很多人來自其他國家,很多人不介意到其他國家,旅館和住所的界線變得模糊,旅行和流浪的界線變得隱晦。於是膠囊建築成為流連於希望和絕望之間的暫時錨點,並且租金低廉。

 

  雖然記憶已經很淡了,但你還記得:起先你排斥入住膠囊。你有一份不錯的學歷,也因此找到過得去的工作,雖然工作和從前所學相差甚遠,你擁有的常識和知識在公司都派不上用場,不過「低收入戶」和「貧窮線」離你遙遠。偶爾下班後,晚餐配電視,看看二十四小時連播新聞,你知道「他們」為數眾多,「他們」的資源匱乏,生活艱難,但那始終是「他們」,與在公寓租屋的你無關。

 

  然後有段時間,公寓租屋的經濟效益顯然低於膠囊,於是你開始心動:公寓的設施年久失修,膠囊的整潔有序;公寓的水電費愈來愈貴,而膠囊……至少還能保證充足的睡眠,隔天早上可以帶著乾淨的身體去上班。你十點下班,有時更晚一些,回到住處累得只想放空,看電視,看千篇一律的二十四小時連播新聞,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實際上也很久沒有拜訪朋友或帶人回家過夜了。誰會知道你晚上住的是膠囊還是公寓?

 

  只是最後,你還是堅守公寓。至少當時你還付得起租金。每個月底昂貴的租金是你和他者的界線。

 

  直到公寓因為都市計畫拆除,就地變成高樓,一下子你的薪水沒辦法負擔城市剩餘予你的任何公寓。膠囊變成選擇之一,然後變成惟一的選擇。先前模稜兩可的理由一一成立,每一項都是艱難生活的微小勝利。

 

  現在每天早上 4:40,你在模擬晨光之中轉醒,看著床舖上方單色的觸控螢幕顯示的各項數值:溫度、相對溼度、照明度、供氧量、儲水量、食物處理程序、垃圾處理程序等等,一切都恰到好處,井然有序。雖然比起半世紀前每單位三十坪大的中銀膠囊大樓更高密度,卻也更「人性化」,更「適合居住」。

 

  「現在的膠囊不一樣了。」你看著螢幕,自言自語。現在的膠囊每個月可以視住戶的經濟情況選購需要的功能,一切都講求模組化了,這是膠囊之中的膠囊,雖然空間僅夠讓人平躺,但現在連防治褥瘡都有專門的運動模組。所有人之為人的需求和想望都可以變成程序,都可以合併、分割,化約成的最乾淨、最低限度的供給形式。

 

  這是構築二十一世紀烏托邦的最小分子。誰說絕望和希望不可以同時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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