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位於韶關中心地帶武江區的旭日玩具廠僱用了約一萬六千名移工，他們大多還是青少年，頂多二十歲出頭，住在擁擠不堪的宿舍裡，長時間工作，微薄的薪資大都寄回家裡了。五月，一群新工人抵達工廠，他們跟其他員工格格不入，不但穿著不一樣，膚色比較深，許多人還蓄鬍。他們大多數都不諳普通話，而且沒有一個是漢人。這群近八百名的男女是維吾爾人，從喀什市和塔吉克邊界附近的疏附縣跋涉三千八百公里，來工廠製作玩具以出口到海外。這是政府計畫的一環，也就是把移民送到沿海省分賺錢振興家鄉。

 

　　不出數週，謠言不脛而走，說維吾爾人都是小偷和強姦犯。「年輕的新疆小伙子涉及多起搶案」，這是某個漢族工人的描述，說法再典型不過。「他們很壞。你知道，他們不會講中文，我們不懂他們的語言。我們言語不通。」有些人開始主張管理階層漠視縱容，或是掩蓋新來者的犯罪行為。一篇廣傳的布告欄貼文說有六個維族男人強姦兩個漢人女孩，作者後來承認，他怪罪新來者端走他的飯碗，才偽造強姦的說法。

 

　　六月二十五日，十九歲的見習女工黃翠蓮跟朋友出去玩了一晚，正在回宿舍的路上。黃翠蓮進廠才沒幾週，在黑暗中錯過了她的那棟宿舍，誤闖一模一樣的另一棟樓。她走進她以為是自己的房間，發現幾個年輕的維吾爾男人坐在他們的床上，興許是被強姦的謠言動搖，抑或是赫然發現自己一個人身處全是陌生男人的房間而遭驚嚇，她尖叫著奪門而出。

 

　　工廠勞動力的大宗不外是睪固酮滿溢的年輕漢族男人，對這些男人而言，那是最後一根稻草。黃翠蓮後來說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走錯房間，但那無濟於事，整個廠區都聽見她尖叫。晚上十一點左右，一群暴民成形，帶著刀械和從床架拆下來的金屬管，數百個漢族男人擁進維吾爾人的宿舍。「人們太惡毒，連屍體都痛打不停。」一名目擊者事後表示。

 

　　根據官方報告，兩名維族男子被毆打至死，至少百人在暴亂中受傷，動員了逾四百名鎮暴警察，花了五個小時才制止。沒進醫院也沒進停屍間的維族工人，都被遷往鄰近工廠的一棟空宿舍。許多人逕自離開，放棄尚未償付的工資回家。二○○九年十月，據稱帶頭引發暴亂的肖建華因其涉案程度遭判死刑，另外五人的刑期從七年到無期徒刑不等。三名維吾爾男子也因「參與群體鬥毆」而入獄。

 

　　人們將會知道，這只是二○○九年夏天一系列事件的第一起而已。

 

 

　　七五事件爆發

　　示威平和地開始了。二○○九年七月五日過午不久，數百名維吾爾族大學生聚集在烏魯木齊市中心的人民廣場，他們帶著寫上漢字的旗幟：「我們是中國公民。」這座廣場處處是水泥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樹木，中間是一座人民解放軍的紀念碑，高達三十二公尺，廣場北端是新疆區域的共產黨總部。抗議人士要求跟努爾．白克力（Nur Bekri）見面，商討韶關事件。白克力是維吾爾族的政府官員，新疆名義上的首長，但中國的政治職位多半是地方黨委書記握有實權，這名黨委書記叫王樂泉，是個漢人。

 

 

　　鎮暴警察撲上示威人士，當場逮捕了多達七十名示威者，並將其他人趕離廣場。公安將群眾逼向更南邊的大巴扎周邊區域，這區域主要是維吾爾人，這時群眾人數激增。就連小規模的示威也不讓舉行，使得群眾的情緒丕變，許多人開始朝公安叫罵。同時，隨著群眾愈聚愈多，警方的行為也更加火爆，用上電擊警棍、催淚瓦斯和水炮車來驅散抗爭者，而抗爭者則扔擲石塊回擊。

 

　　那股狂怒這會兒爆發了，抗爭者開始實打實地攻擊公安。此際群眾人數已遠超過千人，公安往後撤走。一群又一群暴民帶著棍棒、刀械和石塊，沿大巴扎以南的街道動亂，隨機攻擊街上遇到的漢人，並放火焚燒車輛、房舍和店鋪。維安武力當天稍早雖然使出鐵腕戰術，然而暴亂一爆發，他們顯然就亂了陣腳，任憑暴民控制諸多街區達數小時，直到逾兩萬名武警和解放軍灌進城裡重建秩序。

 

　　警方起初反應緩慢，然而審查人員可是迅速應變。暴亂爆發後數小時內，新疆的電話、簡訊和網路服務就全遭切斷。解放軍開進烏魯木齊時，從暴亂中浮現的報導和影片，便從中文網站、討論區和社群媒體上被抹除。報紙和新聞網站奉命照抄新華社所設定的主調，不得對暴動進行任何獨立報導。烏魯木齊中共黨部副主任栗智辯解說，切斷新疆首府的網路，「是為了迅速撲滅暴動，避免暴力傳開」。為什麼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其餘地方，連一千公里外的喀什市也要跟著被斷網，栗智沒有解釋。

 

　　早在二○○九年斷線之前，當局就緊緊控制著維吾爾網站。一九九八年上線的Makanim.com是早期的熱門站點，布告欄上反覆有人張貼呼籲東突厥斯坦獨立的文章，激起了公安局的憤怒，因而被迫關站。隨後幾年，網站管理員學會遇到政治敏感主題就守規矩，自我審查，避免網站被完全關閉。二○○五年，迪力夏提．帕爾哈提（Dilshat Perhat）還就讀於新疆大學時，發布了Diyarim.com，他利用新科技，讓網站能顯示維吾爾文，後來此站成為維吾爾網路上最熱門的網站之一。此站同樣嚴密地自我審查。迪力夏提註冊網站時簽署了一份同意書，「有可能破壞和平或損害祖國統一的貼文，一概不允許」。

 

 

　　二○○九年六月下旬，韶關事件的新聞正傳開，人氣鼎盛網站的管理者一時不知所措。最大、人氣最旺的網站Diyarim把配色改成黑與白，哀悼在暴力事件中喪生的維吾爾人。此舉後來被援引為該站管理者「危害國家安全」的罪狀，判他有期徒刑五年。

　　新華社於七月八日刊出一篇報導，標題是〈「無心的尖叫」觸發新疆暴動〉，這篇文章將旭日玩具廠的暴力事件淡化成「年輕人之間的口角」。儘管如此，這篇報導仍舊把旭日玩具廠的事情跟烏魯木齊的暴動直接連繫起來了。但這個解讀方向未能延續下去，畢竟，一旦接受韶關事件是烏魯木齊暴動的主因，那也得承認維吾爾人在全中國遭受歧視和惡待所感受到的挫折。其他地方或許還容得下更細膩的見解，但在新疆，一切事物不是分離主義就是恐怖主義。黨委書記王樂泉更逼進一步，將責任轉移到一個組織、一個人身上：熱比婭．卡德爾。王樂泉說，這些暴動是「血的深刻教訓」，揭露出熱比婭的「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暴力與恐怖主義的性質」。

 

　　熱比婭代表她所屬的社群號召行動，但她踰越了隱形的界線，於是中共轉而對付這個一度是中國最富有的女人、國有媒體的寵兒，最後迫使她出走他鄉。前述幾場暴動期間，她在新疆幾乎默默無名。二○○五年她離開中國之後，提及她或是設在華盛頓的壓力團體「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的內容，都會遭到嚴格審禁，恐怕談不上有多少人知道她，遑論尋求她的導引。王樂泉聲稱熱比婭的名字向來家喻戶曉，但其實是他發言之後的報導，才讓熱比婭搖身變成家喻戶曉的名字。

 

　　新疆「獨立了」 

　　像新疆這樣位於中國境內的孤立地區，要切斷其網路連線相當容易，只需要中國聯通和中國電信區區幾個工程師，藉IP位址界定國內區域，關閉為該區域承運網路流量的服務即可。只要幾個步驟，就能切斷超過兩千萬人的網路，幾分鐘內就完成了。一個中國部落客的黑色玩笑開得好：「新疆終於獨立了，至少在一個方面獨立了——新疆從網際網路獨立了。」

 

　　觀光業、批發商，還有仰賴電子郵件或線上訂單的人，全都遭受了人們口中的「致命一擊」，他們被迫仰賴電話做生意，否則就得開二十四小時的車、駛一千公里的路去甘肅。斷線結束後，新華社有一篇麻木不仁的文章，描述一個家庭不得不每週載十幾歲的兒子去甘肅，一連好幾個月，以獲取大學申請結果的新消息。事情也不見得只有壞的一面，新華社的報導還顧念讀者呢，便引述一個女人的話，她說她鬆了一口氣，省得「擔心我兒子網路成癮的症頭」。

 

　　幾個月後，有限的服務恢復了，包括幾個政府網站和國有媒體，但維吾爾人的網際網路已經回天乏術。緊跟在暴動之後，Diyarim.com、Salkin.com、Xabnam.com等最熱門的維吾爾網站被永久關閉，管理人員遭逮捕。北京這邊，伊力哈木．土赫提被拘留數月，「維吾爾在線」的伺服器被迫移到海外。暴動後三個月，新疆當局批准了一項法案：以任何方式使用網路危害國家安全、煽動民族分離主義，或破壞社會穩定者，率皆觸法。二○一○年七月，Diyarim的創辦人迪力夏提．帕爾哈提，和另兩位著名的維族網站管理員努爾艾力（Nureli）及尼加提．阿扎提（Nijat Azat），因「危害國家安全」而入獄。

 

 

書籍資訊

書名：《牆國誌：中國如何控制網路》 The Great Firewall of China: How to Build and Control an Alternative Version of the Internet

作者： 詹姆斯．格里菲斯（James Griffiths）

出版：游擊文化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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