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像他一樣富有爭議,為文學寫作奉獻終身,為形式開創費盡心思,為反對庸俗戰鬥到底,但同時也是塞爾維亞大屠殺獨裁者米洛塞維奇的支持者。他反對科技反對現代,居住在森林之中,被自己的著作、蘑菇包圍著,2019的諾貝爾文學獎激起關於這個名字的浪花,然而要看到浪花背後那張臉,你只能一同前往森林親自拜訪他。
這是一部看起來很舒服的紀錄片,我們跟隨導演一同拜訪這位富有爭議,著作等身的德語作家,看他切蘑菇、看他穿線頭,聽他談論這個世道、聽他談論文學理念……在他朗讀自己作品的同時,他的作品一本又一本的開展在畫面上,每一行五顏六色的文字在語言不通的狀況下成了思想的迷宮的每一個轉角,如同他的著作堆疊起了迷宮的階梯。
「瑞士作家盧威霍曾說『想像力不是欺騙,而是加溫』。沒錯,加溫,我要補充,為周遭事物誠心升溫,重點是周遭事物,不是敘述等這類狗屁,周遭事物突然具備象徵性,但是隱隱地召喚……」
片中關於彼得漢德克思想的迷宮藉由他老年的當下與他過去年少輕狂的話語以及一張張舊照片,那個留著披頭四頭的男孩構建而成。彼得漢德克身上有一種聰明人特有的傲慢,這種傲慢導致了他的反骨,因為他聰明,所以他能看見一般人所不能見,聽一般人所不能聽,說一般人所不能說,如果說早年與老年有什麼差別,那就是早年他總是侃侃而談,到了晚年則是學會適時沉默。
片中有一個段落,導演問他關於他著作中的「無形式的地獄」之意涵,他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並反問導演她認為那是什麼意涵。導演回答她認為我們現在就生活在這之中,而彼得漢德克沒有否定,但也沒有肯定,就只是輕輕微笑。在另一次問答裡,彼得漢德克談論到他去世的家人們,例如他自殺的母親、跑去當納粹的舅舅,導演問他這些人是否是他寫作的動力,他沒好氣的說:「這是什麼問題?」而導演也不甘示弱的繼續追問:「但是問題就在這裡,誰值得為其寫作?」
最終,彼得漢德克給了一個關於寫作動力的解答,關於這種文字刺繡所基於的對現實遺憾的補償,一種對平衡的欲求,對他而言創作本身就是一種生活的態度,哪怕是描寫不存在的人物,細節也使其真實,相反地對細節無所察者一切都是虛浮的,人們在他的創作中重新發現他們在現實裡錯過的生活。
「幸運的是,創作是最好的材料,創作創造材料。」
「這讓我充滿活力,值得訴說讓我充滿活力,陌生人……我一無所知的陌生人只是細節,那敦促我或解放我,讓我找到值得訴說的事。」
電影的最後一部分是彼得漢德克的作品一邊在被朗誦,一邊搭配著當年的家庭錄影,家庭錄影裡年輕氣盛的彼得漢德克與一名小女孩親密的互動,他們像是某種玩伴而不像是父女,同時一名紅衣女子行走在路上,那是彼得漢德克的大女兒艾米娜‧漢德克,片中沒有提及的是她的母親,也就是彼得漢德克第一任妻子莉普嘉特·史瓦茲(Libgart Schwarz )。1994與彼得漢德克離婚的她僅以背影的方式出現在一張照片裡,而彼得漢德克說他愧對「她們」。
大女兒改變了彼得漢德克對人生的看法,她是他的「人生導師」,也是他所寫的《兒童故事》的重要女主角,他以寫作的方式更加深入的思索女兒對他的意義,不只是一段照顧孩子的過程,而更是一段被孩子再啟蒙的過程。有趣的是女兒長大後反倒不記得許多發生的事,而必須藉由彼得漢德克的作品來再建構記憶,包括彼得漢德克曾打過女兒巴掌的事件。
這是又一個彼得漢德克人生的線頭,是他刺繡時穿不過去的其中之一。
「『作家靠寫作逃離生活』這實在荒謬,就是作家或像我這樣的人才能體驗生活,那種不受保護、殘酷無比、與最強烈形式的生活,因為沒有體制能保護他、沒有居家良藥能免他一死,免於恐懼死亡,不能聲東擊西,保護他免於愛恨,我想不遵循體制的作家,以最可怕與最幸福的方式被交付給人生,與一般見解恰恰相反。」
本片實在有太多金句與太多值得細細品味的影像時刻,一起與彼得漢德克赤足行走在文字的森林,任由語言的河流流過腳趾,近距離看他細細處理那些人生的線頭,實在是種奢侈的享受。
電影資訊
《彼得漢德克:我在森林,晚一點到》(Peter Handke – Bin im Wald. Kann sein, dass ich mich verspäte...)─Corinna Belz,2020 [台灣]、2016 [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