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不能帶來自由,卻總是讓人發現自己的不自由:《壞教育》

《壞教育》改編自真實發生的美國史上最大校園詐騙案。 

 

  導演柯瑞芬利帶來的《壞教育》,改編自真實發生在羅斯林高中學區總監法蘭克‧塔松(Frank Tassone)與業務經理潘葛拉肯(Pamela Gluckin)的千萬公款挪用案,鋒芒畢露的在眾多大片缺席下殺出了自己的市場。作為一部新導演的第二部長片作品,我卻認為其成熟的足以作為教材,因為其以身作則的告訴我們好電影該是如何。

 

  在我看來,許多導演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濫用技巧,以致於觀眾完全忽略了故事而專注在欣賞技巧,而本片正是導演將技巧用的自然讓觀眾得以投入故事的好典範。根據法蘭克‧塔松(以下簡稱法蘭克)本人的說法,《壞教育》的故事只有一半是對的,其他的部份則有許多錯誤,例如他倒台的原因並非因為學生的報導,但其中他最無法接受的則是片中他與學生的戀情,他說自己從來沒有也不會跟學生展開師生戀。不過在此之外,他也贊許休傑克曼飾演自己的演出,尤其當他在迷濛中推開監獄的門,一路穿過黑暗,然後再次穿上乾淨的西裝上台接受眾人的歡呼時,令他深受感動,並且表示那場戲的設計,讓他再次感到失去一切的痛苦。

 

  這不是廢話嗎?任何有看過這部片的傳主,會說休傑克曼始終優雅的儀態、口若懸河的口才、魅力滿點的演出,不是在詮釋自己的嗎?柯瑞芬利的這部電影正是由那一半的虛構昇華了另一半的真實,當我們開場看著這個在片中名為法蘭克的男人正在保養自己的臉皮,夾掉多餘的鼻毛,抹上保養的面霜,我們看到的其實並非法蘭克,而是休傑克曼在第一銀幕形象外的第二個銀幕形象,也就是在戲外但仍然在鏡頭下的那個健壯又優雅的好好先生。至於第一銀幕形象是什麼?當然是那個穿著吊嘎,臉爆青筋,揮舞爪子,大吼大叫的猛獸。

 

  這個第二形象就像合身的西裝一樣形塑出法蘭克的角色,想想看休傑克曼這個第二銀幕形象意味著什麼吧──與年長自己十三歲的影業前輩兼伴侶黛博拉·李·弗內斯(Deborra-lee Furness)之間二十四的年零緋聞記錄,以及自己屢屢因為太忠誠而被傳為「Gay」,還讓他自己用這個梗自嘲。妻子是他的心靈殿堂,不只是名義上也是實際上的「另一半」,穩定發揮為他排憂解難的功能,而一些節目還會刻意惡搞他嘗試讓他發飆,卻從未成功。

 

  這跟《壞教育》的關係是什麼呢?

 

  難道片中大部分休傑克曼所扮演的「法蘭克」,不正是休傑克曼的第二銀幕形象嗎?

 

公立學校教師不是人幹的。就算是演員,他也是認真的演員。

 

  只要問問身邊人或身邊人的朋友或身邊人的朋友的朋友就知道,老師是一個需要有強大精神力的職業,尤其對懷孕女老師而言學校根本就是個量身打造的地獄。脾氣再怎麼好的老師說自己沒吼過幾次,別人還會懷疑你是否不是老師,或者是那些能夠任職於大學的少數幸運兒。如果說你因為任職私立學校有高薪那也就算了,但公立學校福利差薪水低,家長要求又多,不給馬兒吃草又要馬兒能跑,抓狂是正常不抓狂是素養。

 

  但法蘭克沒有抓狂,片中唯一一次抓狂邊緣,是他在發現自己醜事被揭發,焦頭爛額之際,再也無法忍受開場帶著兒子來要求要讓兒子進資優班的母親的再次打擾,藉教英文單詞的機會暗示她的兒子是教育賽道上賽車的累贅。這是電影很後面的事情,也是我們知道法蘭克玩完之後才發生的事情。這是一道小小的裂縫,讓他完美的臉皮露出了破綻,然而這個破綻並非窮途末路下的張牙舞爪,不是人形怪物被揭穿時的狂亂反擊,而是那個十幾年前還不是學區總監而只是英語教師的真情流露,關於他的付出還有對家長認為的理所當然的憤怒。他費盡了心思窮盡了人生將羅斯林這所學校提升到全新的地位,將自己打造成了地方媽媽垂涎三尺的好男人、同事愛戴的好同事、學生喜愛的好老師。

 

  電影是如此細膩而耐心的鋪陳法蘭克‧塔松的形象,以致於與另一名也涉嫌盜用公款的同事潘‧葛拉肯(以下簡稱潘)相較之下,簡直無辜的令人不忍苛責。他對學生充滿耐心,不論是開頭帶著兒子來企圖用鬧事的方式將自己不夠資優的兒子送入資優班的母親,鏡頭沒有拍到對方離開之後他厭惡的表情;或者是一個替社團寫小新聞的女孩瑞秋,他鼓勵她事在人為,讓她下定決心認真的做新聞調查,也意外找出學校財務黑數,導致法蘭克及其同黨潘的毀滅。他甚至跟同事潘留了下來宛如日常事項似的去練習如何記住同事們的名稱與專業,這些細節都告訴著我們他的形象都不是與生俱來而是他努力積累而來的,就算是演員,他也是認真的演員。

 

當他遇到一個多年以前教過的男學生,他叫得出對方的名字,並且記得對方當年寫的東西。

 

  當他遇到一個多年以前教過的男學生,他叫得出對方的名字,並且記得對方當年寫的東西,他聆聽著對方不得志的挫敗,然後伺機攻陷了男孩的心,兩人進了旅館。這是電影不久後暴露的法蘭克的道德缺陷,但到後半段為止這是唯一一個,甚至不是完全負面的,而只是灰色的,畢竟學生都畢業十幾年了,兩人也早已非師生關係。大多時候,他的形象是個喪妻的,認真工作的老師,再說他的出軌也不是非常嚴重的,因為他的「老婆」早就死去幾十年。

 

  《壞教育》就這樣靈活的用潘衝鋒,以法蘭克殿後,分隔出了這兩個反派的形象,潘是那個率先被剖開,露出其本相的犧牲品,她的犯罪被以一種極裸露的方式呈現,鏡頭拍到她留下來偷改帳,然後被抓到時的那種鼠輩感,以及她後來被董事會趕走前那威嚴盡失,落魄可笑的面容。而法蘭克則是那個深不可測,在親切面容下留有一手,甚至可以讓潘完全無法在失勢後咬自己一口,連她電話也可以不接的更加幕後的人物。這是角色分工上的細緻,讓這部片少了許多無謂的爭執與吵鬧,一個眼神,幾句話語,雙方誰高誰低便一清二楚。

 

  如果說他們犯了什麼法律以外的罪,那麼就是他們嘗試去挑戰階級,過自己不該過的生活。有別於本來就家財萬貫的董事會成員,他們兩個的薪水決定了他們此生的階級落點,所以他們「踰越」了,如同法蘭克塔松說的:「一開始只是拿錯卡來刷些小東西,然後隔天變成貝果,然後……」潘的家人都視自己的家境優渥為理所當然,而不曾想過自己其實不是這個階級的人,但是無論是潘還是法蘭克他們都心知肚明,自己這種階級上的踰越行為是不可原諒的。無論他們實際上能否掌控學校,明面上清清楚楚的學校就是董事會的,即便董事會的人乍看可以被他們唬弄住(實際上董事會裡的大頭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知道他們需要法蘭克這個招牌人物),但他們所攫取的一切終究是見光死,一下子就把幾十年的努力通通打回原形。電影有一幕是法蘭克躺著做拉皮手術,這是他永保青春的手段,卻也暗示了這個角色的徒勞無功,因為整形只能夠改變表象,卻不能改變本質,然而他卻企圖以這樣的表象去扭轉本質。

 

  然而以表象去扭轉本質,告訴觀眾夢是可能的,也是值得追求的,不就是好電影的任務嗎?

 

如果說他們犯了什麼法律以外的罪,那麼就是他們嘗試去挑戰階級。

 

  我看著電影裡法蘭克自知完蛋,逃到男學生家門口,去試圖抓緊那個夢幻的生活,兩個人在五光十色的酒吧裡跳舞,他的視野旋轉著,同時警方的追緝也透過一個又一個他的關係人,逼近著他,我們知道警察可能隨時會出現在酒吧,我們知道他是個貪汙的混蛋,但我們卻不免對他此刻的這種了然感到同情。另一種了然是潘在豪宅海邊抽煙,背景傳來警笛聲還有紅藍光,從她表情看來她也知道自己要面臨什麼了。他緊緊的抓著夢的邊緣,這個夢直到他載男孩回到住所才被強制打斷,對著身旁茫然的男孩,他說著自己在抽屜留了三萬美元,說著自己不是什麼好人,說著男孩會有而且值得更好的人生云云……他被從車上扯了出來壓在地上,眼睛還死死耵著驚醒的要警察們住手的男孩。

 

  這一段情節完全是虛構的,法蘭克並沒有這樣戲劇性的羅曼史,然而藉由這樣的虛構與休傑克曼的完美詮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人正在為自己的「踰越」付出代價,無論是作為一個假裝是異性戀的同性戀,或者是作為一個假裝是上流人士的中下階層英語老師,他被打回原形,被重重壓在地上。對應的是整部電影的「天空步道」,董事會希望這樣的步道有助排名上升,順便提昇房地產價格,兩位反派希望從中抽些油水,讓自己過上好生活。而小女主瑞秋則藉由對天空步道的調查,延伸到對學校支出的懷疑,而到了最後,天空步道碎裂了,所有人都跌了下去,爬最高的法蘭克飄進了一片雲朵翱翔,最終摔成了一抹迷走幽魂。

 

  那片雲朵叫做美國夢。

 

  法蘭克自始自終手上總是拿著書籍,包括他自己一人的時候。他真心相信書籍裡的知識,教育帶來知識,然而知識有時候會帶給人能夠「踰越」的錯覺,因為在思想之中,人們擺脫了物質重力,飛向天空,卻又在階級的鐵拳下,被打翻在地。猶如代達羅斯試圖挑戰重力,換來的是兒子的墜落,知識不使人自由,而總是使人意識到自己的不自由,並使人試圖行動來甩掉那種不自由的感覺,這就是教育之所以壞的原因。

 

  我特別關注那場法蘭克穿著發皺的西裝被拉到法庭上的戲,瑞秋看著他的背影,一個墮落的知識份子。一個墜落的知識份子,法蘭克沒有回頭瞪視或者是斥責毀掉自己的她,如同他沒有像一些俗濫電影裡被逮捕的人高喊警察侵犯他的權利還有重申自己的身分地位以求特權,或者是當初在跟瑞秋對質時沒有用威脅恐嚇的話語讓她就範,他難得沒梳齊的頭髮默默背對著瑞秋,這是他教給瑞秋的最後一課,關於人生的了然。

 

 

 

 

電影資訊

壞教育》(Bad Education)-Cory Finley,2020[台灣]

 

你可能會喜歡

全民基本收入究竟有什麼幫助?

空想的文本,不存在的創傷敘事:《不存在的房間》(Room)

那色彩斑斕的屍袋裡,裝的是活人還是死人?《流感》

先別管越獄了,你/妳有真正進入監獄去體會牢房生活嗎?──《勁爆女子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