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迪南.馮.席拉赫:一個明亮的人,如何能理解黑暗?

 

多年以後,我明白了人類是善還是惡這個問題完全沒有意義。

──費迪南.馮.席拉赫

《罪行》《罪咎》與《懲罰》三部曲之後 ,德國知名律師作家費迪南.馮.席拉赫最貼近真實自我之作。

 

文|費迪南.馮.席拉赫(Ferdinand von Schirach)
譯|姬健梅

 

§30

 

  這列火車的餐車坐滿了人,只剩下一個女子對面的座位還空著。我問她我可不可以坐下,她點點頭。她戴著一副對她的臉來說太大的太陽眼鏡,過了一會兒我才記起這張臉。我在三十年前與她相識,她是一位知名大學教師的女兒,年輕時就有雄心壯志,還是中學生時就張貼過競選海報;後來她在大學攻讀政治,加入了一個中產階級政黨。我曾在電視談話節目中見過她幾次,她平穩地在地方上展開從政的仕途。如今,她顯得蒼老、僵硬,動作遲緩。我們聊起天氣、誤點的火車和難吃的餐點。

 

  忽然間,她問我是否曾耳聞「當時」所發生的事,並對我不知道這件事感到納悶。她說她在邦議會裡說了這麼一句話。她說她從政二十五年來,從沒傷害過誰,一向保持禮貌,不曾對對手做人身攻擊,就連在選戰中也不曾這麼做。她想要好好把工作做好。經濟和文化是她問政的重點,而且她對這些領域略知一二。然後她在議會裡說了這一句話。

 

  在那之後她所經歷的事簡直難以描述。首先是記者針對她寫了「不可思議」的文章,然後在網路論壇和社群網站上就一發不可收拾。叫她「討厭的臭母豬」還算是客氣的,有人威脅要強暴她、折磨她、謀殺她,說她是人渣。她收到過一些電子郵件,裡面有些話直到如今她都無法轉述。

 

  接連幾個星期,她夜裡都只能睡兩、三個小時。事情始終沒有結束,日復一日都有人踩在她臉上。她瘦了十五公斤。她沒有宗教信仰,出身於開明的家庭,可是到了最後她卻以為自己因為犯下了一件可怕的罪行而遭到天譴。

 

  半年之後她徹底崩潰了。她在一家百貨公司前的人行道上痛哭失聲,她丈夫不得不把她送進醫院,讓她服用精神疾病藥物,接受了兩年的治療。因為她的孩子還需要她,她才沒有一了百了。雖然政治從她年輕時就是她真正的生活和她的天職,但她不得不完全放棄政治。如今她在國家圖書館的行政部門工作,無須和公眾接觸,而她也無法再和公眾接觸。民眾的狂怒仍然令她感到害怕。

 

  我問她究竟說了什麼。她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即使是性侵兒童的人也該得到重新做人的機會。」她用茶匙攪了攪冷掉的茶,看出了窗外。外面是馮塔納描繪過的風景,平坦、灰色、貧瘠。

 

一九五五年,來自芝加哥的男孩愛默特.提爾(Emmett Till)被母親送往南方去度過假期。他拜訪了住在利福勒郡(Leflore County)的親戚。提爾正處於青春期,他對村子裡的其他男孩說起他在大城市裡的豔遇。他們說他在吹牛。如果他真的這麼有經驗,就得要證明這一點,他得去和當地小店的美麗老闆娘搭訕。

 

提爾鼓起勇氣,走進那家雜貨店,和老闆娘說了幾句話。他不懂得當地的規矩──提爾是黑人,老闆娘是白人,還曾經是個選美皇后。

 

當天夜裡,那個女子的丈夫帶著他的兄弟到提爾的親戚家,帶走了這個男孩。三天之後,他的屍體被人發現。兇手先把他揍得半死,再開槍打死了他,然後在他脖子上掛了一件重物,把他扔進河裡。愛默特.提爾只活了十四歲。

 

在同一年就對那兩名男子進行了審判。陪審團只商議了一個小時,法官就宣布了判決:無罪釋放。

 

三個月後,一份畫報訪問了那兩名男子。他們說,他們在那個男孩的皮夾裡發現了一個白人女孩的照片,這使得他們「狂怒」不已;也因為這樣,所以他們把他給殺了。

 

這兩名男子始終沒有受到懲罰。儘管他們坦承了罪行,法律卻保護了他們免於重新被起訴。

 

  在漢堡火車站的月台上,我向她道別。她丈夫來接她,他有點年紀了。他們搭乘電扶梯往上,他用手臂摟住她的肩膀。他們所穿的風衣顏色相同,他們融為一體。

 

 

 

書籍資訊

書名:《一個明亮的人,如何能理解黑暗?:《罪行》德國律師的思索》 Kaffee und Zigaretten

作者:費迪南.馮.席拉赫(Ferdinand von Schirach)
出版:先覺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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