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事件在一夕之間把喬納坦.諾耶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除了有朝一日的死亡。而這正合他的意,他不喜歡風波,尤其討厭那些內心平靜並且擾亂外在生活秩序的事件。」究竟象徵著和平、秩序的鴿子,是如何使得他的日常生活失序的呢?
「那眼中還有種謹慎的狡猾,又好像既不坦率也不狡猾,只是沒有生命,像一具相機的鏡頭,吞噬了所有外在光線,但不讓任何光線從相機內部反射出來。」主角喬納坦.諾耶被鴿子嚇到了,不!更令人費解的是接下來的敘述:「他被嚇得半死—事後他也許會這樣形容那一刻,但這樣說並不正確,因為驚嚇是後來才感覺到的,倒不如說他驚訝得半死。」從這兩句引文裡,似乎是鴿子介於生命與機器之間的混淆表現,使得喬納坦鎮被激起無以名狀的恐懼,以致於他甚至是先驚訝才意識到自己的驚嚇。
緊接著與羅卡太太的互動,更透露了鴿子相機般的眼眸是如何作用的。喬納坦說:「不,他真的不是討厭她。他只是有點討厭門房,因為他們由於職業緣故時時刻刻都在觀察別人。」鴿子對他的「觀察」是驚嚇的來源,這觀察掀起了被喬納坦深埋於內心的壓抑,這壓抑的結果便是抗拒與他人的互動,甚至排斥他人的任何目光,所以才會在開頭就交代「死亡」是一件正合他意的事件。小時候父母的離去、妹妹的消失與婚姻的失敗,這一連串的負面事件讓他想要去抗拒關係的失去,因而壓抑自身對於關係的需求,決定與人們疏離,他理解到:「要想平靜度日,唯有跟別人保持距離。」
徐四金透過大量的獨白來揭示喬納坦內心過度的猜測與質疑,大量的自我反思原本是為了解決問題,到後來卻反而使得內心掀起更大的波瀾。從喬納坦譴責自己「被一隻鴿子嚇得半死」到「你的人生是個錯誤」、「你將出不了房間,將會餓死,會在自己的排泄物裡窒息」我們可以既視感地聯想起《香水》裡的主角葛奴乙,他那強迫症般收集女人體味的行為。我私自認為徐四金的許多作品都描繪出了人類常態生活背後的病態成分,因此模糊了常態/病態之間的分界,就像在《香水》裡我們總會同時感到平靜卻毛骨悚然(例如葛奴乙嘗試將玻璃提煉成為香水);葛奴乙在故事開頭的平庸形象漸漸沉入無法預知的怪異中,常態/病態此時便已混淆。
不過在《鴿子》裡,徐四金更加展現了人類無端對他人的想像與猜忌,這是我們強迫症般的另一個傾向,在《香水》中則是那不可理解的極端行徑。喬納坦深刻地了解自己的力量如同獅身人面像一般,是象徵性而非工具性的,也就是說,作為警衛,喬納坦是利用警衛形象所具有的威嚇來守護銀行,而非時時刻刻有意識地尋找可疑人物並且於以具體的管制,畢竟警衛的注意力在幾個小時之後就逐漸消失了,喬納坦這樣想著。
在此,徐四金揭示了喬納坦是透過什麼樣的方法來替代他對於關係的需求的?喬納坦是如何能保持與人們的疏離?脫離文本思考,在生活裡,深度的孤獨難道不會激起一種缺乏的焦慮嗎?
在喬納坦站崗於銀行的下午,他帶著由於大量的自我反思而來的痛苦與憤怒,他爆炸了,任憑自己的思緒游移,用憤恨地目光投向眼前所及的一切。
「終於—他壓抑不住也不想壓抑—積累的自我憤恨滿溢出來,從體內湧出,從帽簷下那雙益發陰暗、益發兇惡瞪視的眼睛湧出,流成對外在世界極其平凡的憤恨。凡是落入他視線的東西,喬納坦就用自己恨意的醜陋銅鏽將之包裹;是的,可以說世界的真實影像根本就無法再經由他的眼睛進入他腦中,而是投射方向似乎顛倒了,眼睛只充當對外的門戶,把內心的扭曲影像吐向世界......。」
原來,喬納坦透過將與其互動的對象先行染色,以致於他們可以省略互動的必要。他對於羅卡太太的先行地猜測所形成的無理描述:「身材微胖,臉色白得像蛆。身上帶著一股霉味。」使得他在與羅卡太太互動前便覺得沒有必要去互動了。具體的、功能性的互動消散於象徵性的力量下。而在孤獨中所引起的焦慮,我們透過與他人的互動來抒發,在喬納坦那則轉化成了投射於他人身上的力量,喬納坦對於外在一切的惡意眼神便是焦慮釋放的替代方式。
前一段的描述似乎有很強的既視感!與鴿子相機般的眼眸是一樣的!喬納坦將自己這種先行將互動的對象染色的行為,同樣套到了他的互動對象上。易言之,喬納坦先入為主地帶著有色的眼鏡看著別人,因此當他被觀察時才會感到受威脅,因而驚嚇。當我們成為喬納坦般的觀察者時,就如同他對鴿子的描述,是一部沒有生命的相機。也許,徐四金在暗示的是人性的異化:失去與他人的互動,而以偏見的眼神為他人著色,進而觀察。這是一種失去人性、如同傅柯筆下的全景敞視機器的表現。
故事結束於喬納坦的夢,「沒有別人他活不下去」是夢給予他的啟示。
回到開頭的提問,究竟象徵著和平、秩序的鴿子,是如何使得他的日常生活失序的呢?其實鴿子從來都沒有讓日常生活失序,而是喬納坦,自己,使得秩序成為紊亂的。
書籍資訊
書名:《鴿子》 Die Taube
作者:Patrick Süskind
出版:商周出版
日期: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