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帶著我來》明顯屬於抒情式的那種詩意電影,悠遠的長鏡頭、鬆散劇情、客觀距離視角、紀錄片性質,種種形式皆迫使觀者將觀看重心轉移,往一種極度的內向性,直指──或說跟隨角色,洞悉其心境變化。
什麼變化?如何變化?電影裡可明顯看出,是應對死亡的心境變化。簡單的故事軸線:工程師與一行人來到小鎮,準備拍攝一場傳統喪禮儀式,在等待老人去世之際;工程師對於期待死亡(老人不死就無葬禮,無葬禮便無法與老闆交差),與期待別人死亡間,關於良知道德的種種矛盾拉扯。
隨工程師在小鎮逗留的日常,我們發現他的心境逐漸產生變化,與隨行同事對拍攝事宜延宕而感到的焦躁對比,他則因與村人交流,開始思忖「期待別人死亡」的荒謬性;尤其是,當死亡突如降臨(村人慘遭活埋),面對生命將要消逝,他所省悟那關於生存的意志,同時也對死亡的真實態度昭然若揭:無能為力。
如片尾老邁醫師對死亡的一席感悟,了然於心:
「對,死亡最糟糕了,當你看不到這世界,這美景,自然的奧妙以及上帝的恩惠,就表示你一去不復返……。」
電影並不特別著墨在人設背景或劇情更迭,因其並非重點,整部影片僅藉工程師與小鎮村民的對談,呼應心境變化,指涉──人一出生即面對之困境:開始朝向死亡。於此困境下,人類所有作為皆失效,世界潰散虛空,因一切在死亡面前均無意義。
因而,不管是,工程師因收訊問題,不斷踅於村落與墓園間,那象徵死亡的返還與召喚;或是,如薛西佛斯式的糞金龜,汲汲營營滾推糞球、困殼陸龜被翻仰得四腳朝天……皆化為各種隱喻,暗示在消亡的荒謬困境中,人的無能為力。
阿巴斯又將這項困境推衍出更加荒謬的處境──期待死亡到來,並癡愚地想從中得到些好處;如工程師拾得一條腿骨,把它當作某種徵兆,或希冀別人死去的好運,如此嘲諷,甚至擴及至村民葬禮本身。
經由與搭便車的老師訪談,無意間竟探觸喪禮的真實面相,當剝除層層神秘面紗(外來的觀看視角),其早淪為某種僵化形式,實則是帶有功利性質的:
「第一個疤是要追悼我姑媽,我媽以此表示對我爸的愛,第二個疤,是為我爸的工廠老闆割的,他的一個表親過世,為免我爸失業,我媽大表哀慟……。」
緊接著,老師對保住飯碗的一番精闢描述:每個人都在演戲……不能心軟,不能讓步……每個人都力求表現……人人都想當那個最哀慟的人,好表現他的忠誠……。喪禮反倒成為某種手段,濫用傷慟,只為在殘忍世故中存活下去;這其實也反映了工程師自身的尷尬處境──為此行目的蒙上一層虛偽面紗。
心境轉變,需要一面明鏡,反照內在匱乏。工程師在小鎮最好的朋友,有著清澈雙眸的小男孩,天真無邪,無疑是最明晰的映射。當工程師因一時動怒喝斥小男孩,後又因愧疚感而懊悔,期盼與男孩達成和解時,失落許久的質樸良知被喚起,也讓人的偽善畢露原形。
死亡的經驗並不存在,我們充其量,只能藉別人的死亡經驗想像,那是替代品,無法等值,以此觀之,我們對死亡一無所知;因此,面對死亡,我們懼怕,我們無能為力,那何以,我們又創造無窮繁複的喪禮儀式,執念於此,並賦予意義?
藉卡謬之言,正因無能為力,面對死亡,我們不自覺閃躲,以希望躲閃;諸如繁文縟節的種種儀式,灌注了某些意念──希望昇華生命、超越生命、賦予生命意義;但看似崇高的想法,其實只是背叛生命的欺瞞說詞,簡言之,我們自欺欺人。
聽說死後的世界更美麗,
但是有誰曾經回來告訴我們,那裡到底美不美?
人們說她美若天仙,我卻說葡萄的汁液更香甜,
承諾再美好也不比眼前,遠處的鼓聲亦悅耳動人,承諾再美好……。
廣袤蔓生的芒草,迎風搖曳,似一道道襲至的金黃麥浪,工程師踏上此行的最後一哩路;不同的是,他不再是駕駛,他不再能掌握一切,坐在機車後座,顛顛簸簸,兩旁風景暈糊開來,醫生哼哼唧唧,娓娓吟來奧瑪·開儼的詩,工程師開始參透,或說受贈,一種卸去藩籬的自由,亦即──掙脫迎向死亡之外,人為加諸的一切,任由微風吹拂,颯颯引領,照見那氤氳詩意的風景,諦觀內心。
這或許是「風帶著我來」的真正意含了,那陣風,挾帶我們,耗費歷時,經過淘洗,我們變得輕盈,煥然一新;最後,工程師因救人錯過喪禮,離開前,卻不自覺拿起相機,拍下披掛喪服,正準備離開的魚貫婦女──那正是心境折轉,正是以澄淨清明的心靈,重新應對死亡。
水聲淙淙,離去前,工程師棄至小溪的腿骨,依舊順溪流蜿蜒而下,不知要往哪裡去。
不過沒關係,因為他再也不需要它了。
電影資訊
《風帶著我來》(The Wind Will Carry Us)-Abbas Kiarostami,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