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賦的人很多,但那又關我什麼事呢?《不愛鋼琴師》

拉娜是一個善於利用他人的人,她的友善對她而言是一種工具。 

 

  今天是拉娜六十歲的生日,也是她獨子維特的音樂會,她的一天從眺望外頭世界與自我了斷之間開始,等待著她的,不是又一天的平淡退休生活,而是沒有料到的天崩地裂。睽違七年,《噢!柏林男孩》導演強恩─歐雷‧傑斯特(Jan-Ole Gerster)又帶來一部集幽默與虐心於一身的小品,透過一件又一件日常小事,積累一層又一層的情感重量。

 

  如果有一件事對你而言非常重要,重要到你發現你根本配不上它,那麼你會怎麼做?

 

  在簡單梳洗之後,拉娜家的門被敲響,警察找她去當證人。電話裡不耐煩的警察同仁問著:「你們找到那個老女人了沒?」

 

  她本來想要婉拒,因為她對今日已有計劃,卻在警察的一句「一日公務員,終身公務員」下退縮了,跟著警察來到鄰居家。鄰居的老先生痛罵著自己的兒子,同時為了麻煩到拉娜而道歉,原來警方懷疑老先生的兒子持有毒品,所以需要搜索老先生家,故需要有第三者在場確保警方沒有濫權。

 

  拉娜發現老先生家有架鋼琴,但她不敢凝視鋼琴,一名員警掀起琴蓋,開始笨拙的彈起鋼琴,拉娜忍不住瞥了一眼。

 

  「原來您今天生日,生日快樂!」檢查她身分證的員警說道。

 

  拉娜略顯尷尬。

 

  拉娜是一個善於利用他人的人,她的友善對她而言是一種工具,她不願意自己心裡想的被看透,所以走在路上便戴上墨鏡。她到了銀行將存款全部提領出來,或許是因為她平時沒在花錢,或許是為了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她希望能給自己做足面子,她將錢藏在腰間的小袋子裡。

 

  前往售票亭,她問了問兒子的演奏會還剩下多少票,然後全部都買下了,這是她對兒子的愛嗎?還是對兒子的不信任?還是希望自己今晚的排場好看些?

 

  劇院牆上,巨大海報上巨大的兒子神情冷漠,若有所思。

 

  在咖啡廳她遇見了鄰居,鄰居拿著花束給她,以作為造成麻煩的謝禮還有生日禮物,她有些不知所措,接受了花束,便趕緊離開。

 

  她將花束抱得緊緊的。

 

她將花束抱得緊緊的。

 

  她前往之前工作的公家機關,一個又一個的發送票卷,拉娜嘗試表現友好,然而她的友好薄弱而容易被人戳破,她的示好往往別有目的。為了去見特別的人,她還特別去買了一套特別的衣服穿上。原本我們以為她是為了兒子的演奏會而買,結果她卻在演奏會前就丟掉了,這套衣服是為誰而買?

 

  她德高望重的老音樂教授。

 

  從拉娜與其他人的互動,我們時常可以注意到她對於利用對象心不在焉,從鄰居到以前工作單位的同事,再到發送票券的路人,她並不專注聽他們說什麼,而總是敷衍以對。而對於真正重視的人,她也不能自在地對待,無論是她的兒子或是她的教授。

 

  她去學院沒有見到她想見的教授,反而遇見了一個教授指導的男孩。男孩趁教授不在,玩起手遊。拉娜似乎在他身上看見了甚麼,或許是兒子,或許是自己,她熱心的要指導男孩彈鋼琴,卻發現男孩怎麼彈都達不到自己的標準。男孩彈奏到一半停了下來,看著這個突然闖進來,指指點點的老女人,一語不發。

 

  她走出學院,身後一個女孩跟蹤著她到咖啡廳。女孩走到了拉娜的對面,告知自己的身分,原來這個帶著小提琴的女孩,是維特的女朋友,然而維特最近都沒有跟她連絡,當她看到拉娜走進音樂學院時,在想這個人或許認識維特。

 

  拉娜與女孩談了起來,女孩似乎認為拉娜應該要知道許多維特的事情,畢竟拉娜算是維特的音樂啟蒙者。這也勾起拉娜的興致,她以母親的身分,開始談論維特,她明白女孩並不知道她與維特的關係並不好,但當她談到維特應該要知道自己的能耐,才不會遭受巨大挫折,說著兒子絕非天才之類的話語,女孩卻打斷拉娜的話,告訴她:

 

  「作為維特的母親,我認為您應該要對維特有更多信心。」

 

「作為維特的母親,我認為您應該要對維特有更多信心。」

 

  拉娜趁女孩離開之際,偷偷打開女孩的小提琴盒,然後折斷她的琴弓。

 

  路上,突如其來的喇叭聲驚嚇了她,原來是退休後便開起計程車的鄰居,拉娜一上車他便絮絮叨叨的談起自己的退休生活,但拉娜並沒有在聽。她不客氣的要鄰居把音樂開大聲一點,下車前,她要付鄰居錢,卻被鄰居以今天是她生日為由婉拒了,要改送他票,鄰居卻說自己早就買好了票。

 

  她前往兒子所住的奶奶家,買了個低糖蛋糕,假裝要探望母親,其實是要說服母親前往維特的音樂會。在母親還沒出現之前,她看著奶奶家的鋼琴,撫摸著它。

 

  或許她想著的是自己的母親以前對自己熱愛的古典樂不感興趣,但這次是孫子的個人音樂會,她總該會去。

 

  然而這一切卻瞞不過年邁母親的眼睛,她拒絕了她,並說出拉娜的圖謀。

 

  「不要以為一個廉價蛋糕就可以收買我。」

 

  母親說,拉娜就像父親,從來就只為自己著想,她才是最自我中心的,而這樣的她已經嚇跑了自己的老公,甚至自己的兒子。

 

  拉娜搧了母親一巴掌,也為自己的行為楞住,她跑上樓去。

 

  靠在牆上,她知道,母親完完全全說出了她的恐懼。

 

  她看著兒子今晚要穿的衣服,她用手撫摸著衣服的觸感,然後用手將它拍得更乾淨些。她抽起了煙,然後彷彿想起什麼似的打開窗戶,兒子的樂譜就放在桌上,她戴上眼鏡看著兒子自創的樂曲。

 

  突然,她聽到了汽車的聲響,是兒子。

 

她愛她的兒子,然而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愛。

 

  兩人總算見了面,在此之前,拉娜已經數次打電話留言給維特,她也試著慫恿維特的女友打電話給她。她愛她的兒子,然而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愛,這點從早晨那一疊被撕了大半的紙本就知道,她數次嘗試在紙上組織自己的言語,試圖要用最完整又最好的方式告訴維特自己以他為傲。

 

  然而在奶奶家這場突如其然會面時,縱使一開始閒話家常似乎很和樂,但一談到音樂拉娜最終還是搞砸了,她不小心說出了她認為維特的寫的曲子主旋律很媚俗,並暗示如果這就是他要表達的,那麼這非常糟糕。

 

  而這使得維特陷入了混亂與不安,拉娜也很後悔,儘管她嘴巴上碎念著:「是你要問我對於你作品的想法的,我只是實話實說……」

 

  她沒有意識到的是,自己的話語對於兒子,具有比前夫更強大的殺傷力。前夫說的是對的,拉娜的話語會擾亂維特,因為維特實在太重視拉娜的評價。

 

  她在店裡找到老教授,有些羞澀的自我介紹,教授依稀想起了拉娜,還有拉娜當年輟學的事情,拉娜將票卷遞給教授,卻始終不正面回應教授的問題,關於這場音樂會到底值不值得聽。

 

  或許對拉娜而言,這場音樂會自始自終,就不只是屬於兒子的。

 

或許對拉娜而言,這場音樂會自始自終,就不只是屬於兒子的。

 

  拉娜在進場前總算發光了票,她與教授在座位上談論著維特,教授評論:

 

  「當鋼琴師開始作曲往往不是好兆頭。」

 

  然而音樂會卻沒有如預期的開始,樂手們早已準備好,維特遲遲沒有出現,觀眾們開始竊竊私語,主持人走上台宣布,因為技術性問題,將會改為演奏蕭邦的《離別曲》。

 

  接著維特出現,開始演奏。

 

  中場休息時間,教授非常滿意維特的表現,然而拉娜卻非常的不安,她敷衍前來祝賀的「朋友」(就是她為了湊數找來的人們),跑去休息室想要跟維特說話,卻發現維特整個人陷入沮喪,正接受著父親的安慰,拉娜在外頭偷聽前夫與兒子的對話。

 

  「但是萬一她對我的看法是對的呢?」

  「就算她看好你,那樣能夠讓你成為更好的音樂家嗎?」

 

  前夫對兒子的安慰極其有限,因為維特始終不認為從事建築的父親能夠理解作為音樂家的苦惱,而拉娜也暗自贊同。

 

「但是萬一她對我的看法是對的呢?」

 

「就算她看好你,那樣能夠讓你成為更好的音樂家嗎?」 

 

  然而到了下半場,維特仍然彈起了自創曲,使得拉娜聽到一半便逃了出去。她不敢接受兒子的失敗,因為兒子的又一次失敗,將會是她的又一次失敗,她的老教授在裡頭,他會如何評論她遞交的這份遲交已久的作業?

 

  她逃到對街,逃到對街去買一包煙,她總是在焦慮時抽煙,而這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幾包煙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當她回來之後,樂聲還是那一段旋律,而大廳內響起的是如浪潮般的掌聲。她害怕地將頭塞入門縫之間,維特在掌聲下向大家道謝,在眾人面前,告訴大家他能在這裡都是因為他的母親,而今天是他母親的生日。

 

  拉娜微笑緩緩將頭退出門縫,活動結束後所有人都向她致意,包括她的教授,然而她心理想的卻是趕緊去找維特。她都計畫好了,有些話今晚她一定要跟他說,時間不多了。於是眾人決定先去酒吧等她。

 

  然而她並沒有如願,許多人都前來打斷她準備以久對維特的話語,維特將禮盒給她,之後告訴拉娜他很疲累了。

 

  拉娜看著狹縫裡慢慢消失的兒子,兩人之間的門慢慢闔上。

 

  她希望的某種和解並沒有實現,維特成功了,而且不再需要她的肯定,酒吧裡,拉娜聽到了當年驚人的真相。

 

  「但是您不是說我這麼沒天賦,不是該早點放棄嗎?」

 

「有天賦的人很多,但是那又關我什麼事呢?」

 

  她尊敬的老教授告訴她:「我對每個人都這樣說,這是為了測驗他們能不能繼續堅持在這條路上。」

  「妳當然有天賦,至少過去有。」

  「有天賦的人很多,但是那又關我什麼事呢?」

  笑著說完這些話,老教授起身離開。

 

  拉娜瞠目結舌,久久不發一語。

 

  她的鋼琴生涯、她的兒子、她的家庭、她的所愛……六十年來的一切,全部都基於自己的信念而毀掉了。

 

  拉娜躲到廁所抽煙,一根又一根,一根又一根……

 

  她踩熄了煙,一走出來,卻遇到兒子,兒子一行人也來酒吧,卻刻意的與拉娜與她的「朋友」們避開。

 

  母子倆人,一個剛從廁所出來,一個剛要進入廁所,擦身而互視了一會兒,那一剎那雙方都有很多可以說,卻始終什麼都沒有說。

 

  這一晚,對外人而言,她是值得驕傲的母親;但對她而言,她是極其失敗的母親,甚至不只是在作為母親上失敗,而是……

 

  她踏上返家之路,一路在公交上背對我們,她緊緊抱著禮盒,裡面有她喜歡吃的東西,這是兒子對於她最後的溫柔,兒子說會再聯絡她,但她卻知道這只是敷衍,當上半場兒子選了蕭邦的《離別曲》時,她的動搖已就已是證明。

 

那一剎那雙方都有很多可以說,卻始終什麼都沒有說。

 

  拖著疲憊的身體,拉娜終於結束了一天的旅程,回到家中,進門前,她哭了,這是第一次。

 

  她進了屋,如今早般,打開窗戶,兀自站在窗前,窗外夜喧囂著,而她的心卻彷彿死了一般。

 

  拉娜將自己塞入被窩,卻怎麼也睡不著。

 

  她起身,一頭亂髮,毫不顧忌的扒開禮盒,大吃特吃,彷彿這樣能填滿空虛。

 

  她用叉子攪著禮盒,決定將裡頭的酒拿去送鄰居,今天喝的酒已經夠多了,鄰居不顧拉娜的婉拒,堅持要她坐著等他泡茶,於是拉娜只好留下,她晃到鄰居的鋼琴旁。

 

  那是拉娜家所沒有的鋼琴,是那一片她每日面對,無法填補的空白,本應補上的存在,那是她所愛的鋼琴。

 

這一晚,對外人而言,她是值得驕傲的母親。

 

  然而她不敢去愛,因為在當年音樂教授給自己的創傷實在太深了,深到她必須從創傷中振作時,她無法擊敗自我懷疑,於是她選擇了逃跑,並從此信奉這樣的信念,即「做不好就不要做」。鋼琴實在對她而言太重要了,以致於她不知道自己對不對得起所愛,所以她不只對別人刻薄,也對自己刻薄,於是,明明很在乎,卻因為太過在乎而只能裝做不在乎,明明很主觀,卻因為太過主觀而裝做很客觀,這就是拉娜的悲劇。

 

  她的手怯生生的掀開琴蓋,撫摸裡頭的琴鍵,彷彿是在確認自己身上的器官還在不在。

 

  她的手開始靈動的在鋼琴上翩翩起舞,彈奏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要斬斷一切空氣,甚至斬斷鄰居老先生滔滔不絕的貼心言語,樂音連綿不絕,直到其漸次緩和時,都像巨大的飛機逐漸接近地面。

 

  拉娜睜大雙眼,呼吸緩緩起伏。

 

  今天是她出生之日,也是她重生之日。

 

  作為強恩-歐雷‧傑斯特打磨多年,有意消除自傳性與稚嫩性的劇本,《不愛鋼琴師》無疑是挑戰性更強,也成熟許多的作品。人物說的話更少了,演的戲更多了,從少年到老婦,細節上的全面升級表現了導演的更加成熟,幾乎是筆墨無法捕捉的好。不過他所擅長的幽默與殘酷一體的風味仍然不變,談論母子對於宿命的反抗相當有趣。

 

  飾演兒子維特的「柏林男孩」湯姆希林(Tom Schilling)在這幾年的歷練之下演技越來越好,光是與母親的那場對手戲就非常精采,你可以看到他將那種既防衛著母親卻又試探著母親,希望母親認可自己的「虎媽餘生症候群」詮釋的非常好,而柯琳娜·哈佛(Corinna Harfouch)演技更是令人嘆服,將集可恨與可憐一體的女主拉娜自然的詮釋出來。

 

  這部作品去年在德國評價很好,當前台灣正在限量上映,不幸遭逢疫情重擊,但是錯過實屬可惜。

 

 

 

電影資訊

不愛鋼琴師》(Lara)-Jan-Ole Gerster,2020[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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