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比較宗教學教授艾倫‧里文諾維奇撰文嚴正反對有些人主張「都是我們傷害大自然所以才會有伊波拉、SARS、武漢肺炎產生」，更嚴正反對「只要用自然療法、只要回歸自然生活就會好」等言論。他認為，瘟疫從來都不是什麼破壞自然產生的惡魔反撲。「自然性」本身就是一種曖昧模糊的空洞論述，一種毫無內容卻非常強大的密碼，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填任何東西進去，包括那些對人類非常有害的想法。

 

 

文｜Alan Levinovitz

 

　　當你凝視疾病深淵，你的意識形態也在凝視著你。

 

　　瞭解冠狀病毒專業知識的權威專家，已經被那些自認為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所取代。他們的陰謀論低語認為，新冠病毒的肆虐肯定是因為其他方面出了問題。

 

　　儘管系統性地查核假消息有助於抵制謠言，但就像反疫苗運動證明的那樣，除非人們真的理解並解決了謠言產生的心理機制，否則這些努力註定是薛西弗斯式的徒勞。表面上看起來，有很多不同且互相衝突的意識型態在其中，但其實背後的心理機制卻式完全一樣的──這世界上存在著「系統」，有些是生物上的有些是政治上的，它們在「自然」的狀態下應該保持和諧的，要是出了亂子一定是因為「不自然的干預」。

 

　　這種信念在替代醫學圈表現得最為明顯，它是散佈錯誤資訊的源頭。推崇替代醫學的陰謀論和假新聞（但廣受歡迎的）網站《自然新聞》（Natural News）聲稱：「他們（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不想讓你（民眾）搞清楚新冠病毒，故意在聖安東尼奧放走感染患者，同時在病毒爆發大流行之時獲得經濟利益。」然後，《自然新聞》則推銷起自家長期宣傳的補品和草藥，宣稱它們能預防新冠病毒。

 

　　長期質疑疫苗的替代醫學擁護者約瑟夫‧默科拉（Joseph Mercola）則在他的網站上（每個月有650萬人次造訪）提出了另一個「陰謀論」，他宣稱比爾與美琳達蓋茲基金會（Bill and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於2019年10月18日在紐約發起一場名為「201事件」（Event 201）的防範新冠病毒大流行演習，默科拉寫道：「這些歇斯底里的情緒遵循著老套的模式，讓民眾對微生物抱持恐懼的心態，如此一來製藥大廠就能用昂貴的（可能是強制性的）藥物或疫苗來拯救他們。」

 

　　對自然系統的信仰也是許多主流社會運動的核心價值，例如動物權利運動。善待動物組織（PETA）的支持者可以購買印有吃素口號「Go Vegan」的口罩，上面還寫著新冠病毒的起源及如何預防的理論：「肉類市場滋生致命疾病。Go Vegan（吃素吧）。」可想而知，肉食主義者對此不敢苟同。

 

 

　　把疾病轉化成意識形態並非陰謀論者和養生魔人的專利。正如《外交政策》上個月所報導，中國官方媒體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不斷強調中藥對抗新冠病毒的療效，他們滔滔不絕地聲稱：「在中國歷史上，中醫從未錯過任何一場對抗流行病的戰鬥。在過去的數千年傳統中醫提供充分的證據，證明中醫治癒了天花等流行性疾病。」

 

　　對新冠病毒的意識形態反應經常超出了衛生和醫學領域，變成了政治和神學領域的舞台。世界各地的極右派人士將新冠病毒視為開放邊境的懲罰；宗教狂熱者自然而然地認定這是上帝對人類罪孽的懲罰。

 

　　「非自然指控」萬解

 

　　雖然這些反應看似毫無關聯，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關鍵特徵，宛如新冠病毒與其他冠狀病毒透過相同的機制感染宿主：它們都利用了人類喜歡用簡單的二分法解釋善與惡的欲望，表現於所謂「自然」和「非自然」的傳統區別模式，彷彿順應自然就會興旺發達，違反則會遭殃。正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所寫：「在發達的工業社會中，死亡已經被視為一種可恥且非自然的事件。因此，被廣泛視為死亡同義詞的疾病也顯得可恥。」在恐慌之餘，人們堅持認為致命疾病必定是非自然的──既然起源決定本質，那麼疾病也必定是起因於非自然。

 

　　事實上，非自然一直被用來解釋所有形式的機能障礙。例如，在莎士比亞的所有戲劇中，「非自然」這個詞一直都是道德缺陷的代名詞，可以組成各種詞組，包括：「不自然且不友善」、「無價值且不自然」、「野蠻且不自然」、「不人道且不自然」。在他那個時代，「不自然出生」代表嬰兒出生時身體殘缺；「不自然死亡」代表（現在仍是如此）因謀殺或意外事故而縮短的壽命；「不自然的性行為」意味著社會大眾不接受的慾望；「不自然的政治」則是正義遭到歪曲。

 

　　同樣地，這種假設在陰謀論的應用尤其明顯：由於新冠病毒「不可能」是自然的，所以它必定是美國政府或武漢的秘密實驗室所製造的生化武器。具體細節各不相同，但這些陰謀論的核心理論都一樣：「人造」、「非自然」和「不大可能是隨機的吧」。

 

　　善待動物組織聲稱吃肉是導致新冠病毒的根本原因，他們主張的素食主義的核心論點是，吃動物是「非自然的」。我們的非自然飲食不僅導致新冠病毒的爆發，而且還導致種族主義乃至性別歧視的每種苦難。這跟200多年前素食詩人珀西‧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在《為自然飲食辯護》（A Vindication of Natural Diet）中提出的觀點相同，雪萊寫道：「人類和那些被社會所感染的動物，或被人類統治所腐壞的動物，都是唯一的疾病。」雪萊接著寫道，罪惡是瘋狂的，而瘋狂即為疾病，因此，不吃肉能終結罪惡。

 

 

　　飲食習慣是身分認同的關鍵組成，因此對「非自然飲食」的直覺很容易被召喚進入民族主義論述之中。

 

　　當福斯新聞主持人傑西‧沃特斯（Jesse Watters）將新冠病毒歸咎於中國人「吃生蝙蝠和蛇」時，他正是在灌輸一種原始野蠻的思想，即外國人是非自然的、不道德的。此時，為了保護國家的健康安危，加強邊境管制只是一小步而已，將外國人「自然化」才是必要的，否則他們就會危害國家。

 

　　解藥似乎是回歸自然系統，中醫的「東方智慧」得到中國官媒的讚揚，也得到了默科拉這些西方替代醫學擁護者的支持。中國國家中醫科學院前院長曹洪欣更聲稱：「中醫從人類如何適應季節變化和自然變化的原則來解讀流行病。」然而諷刺的是，新冠病毒很可能源於穿山甲，而穿山甲被販賣用於中藥。

 

　　同樣地，對新冠病毒和未來疫情爆發的自然政治解決方案是限制國家接觸外來媒介，這些外來者想必非我族類（否則他們怎麼會吃那麼「不自然」的東西？）。於是關閉邊境，將疾病阻擋在外面顯得合情合理。

 

　　自然／非自然二元對立的說法並不侷限在贊同陰謀論、自然醫學和激進民族主義的人。事實上，標準流行病學論述為新冠病毒的病因提供了支持，疾病生態學家凱文‧奧利瓦爾（Kevin Olival）在接受《國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採訪解釋說：「當你把動物關在這些非自然的環境中，就有新興人類疾病出現的風險。」大衛‧誇曼（David Quammen）在《紐約時報》上撰文指出，非自然的人類活動是導致目前處境的罪魁禍首，他說：「我們砍伐樹木；我們殺死動物或把它們關進籠子，然後把它們送到市場買賣。我們破壞了生態系統，我們將病毒從自然宿主中釋放出來。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它們便需要一個新的宿主：通常就是人類。」

 

 

　　也就是說，自然狀態下的生態系統是平衡、和諧和安全。當我們干預這些系統時，問題就出現了。不僅是冠狀病毒：入侵物種、氣候變化、破壞棲息地、任何類型的流行病──這些都是因為我們人為的傲慢、我們密集的城市、我們相互關聯的全球化社區和產業的結果。

 

　　在這種狀況下，狂熱的陰謀論者和民族主義者似乎就沒有那麼瘋狂了。難道大型製藥公司不是「非自然」的產業嗎？當然囉，替代療法和自然飲食按照這個邏輯一定會比受污染的疫苗「安全」。如果全球化助長非自然的疾病流行，那麼加強邊境管制、讓國家恢復自然、安全的狀態難道不是常識嗎？

 

　　事實是，我們太習慣於認定「非自然」就一定等同於「邪惡」，以至於「非自然活動」好像變成了所有災難的根源。但非自然的性質並不能解釋這世界何以功能失常，在某些面向上，自然系統明顯不如人工改良過的系統（譬如自然生育本來很容易導致產婦死亡，但是醫學挽救了無數生命）。而高科技形式的能源生產（例如太陽能電池板），也比挖出自然的煤炭並燃燒它還要好。「自然」和「非自然」充其量只是描述用語，然而人們卻堅持以它作為善惡判斷的依據。

 

　　把疾病說成是非自然活動的產物，有助於說話者投射出特定意識型態的起因與解方。「自然性」本身是一種曖昧模糊的空洞論述，一種毫無內容卻非常強大的密碼，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填任何東西進去。我們完全有必要譴責那些可能導致人類滅絕的危險活動，但沒有必要引用那些空洞的自然良善標準。我們從來不會說：「疫苗很有效喔！因為是不自然的！」那為什麼我們每次要說什麼東西可以保護我們的時候，卻要強調那是「自然」的？

 

　　如果未來研發出針對新冠病毒的疫苗，肯定還是有一部分人拒絕接種，從而危害公眾健康。或許還會有政府拒絕接受，就像南非政府曾經拒絕用藥物治療愛滋病，堅持選擇最終導致數十萬人死亡的自然傳統療法。當另一種病毒威脅世界時，仍然會出現民粹主義政客利用它來煽動仇恨和仇外情緒，他們從疾病深淵看見自己的意識形態凝視著他。也許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如果我們不採取行動改變探討危機根源的方式，我們也承擔了一部分的責任。

 

 

原文出處：Foreign Poli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