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部探討伊斯蘭信仰如何影響信徒心靈的電影,達頓兄弟的《少年阿罕默德》絕對是在許多同類電影裡特別突出的。既驚悚又具備喜劇成分,這部電影是關於一個男孩如何努力藉由刺殺他不虔誠的阿拉伯文老師來轉大人的故事。在周遭的人眼中,他絕對是怪咖,然而作為一介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他是自己故事裡的英雄。
「每個反派在他自己的故事裡都是英雄。」某本關於英雄旅程的書如是說。
刺殺老師,這種事情在任何地區都是駭人聽聞的,然而在《少年阿罕默德》裡呈現給我們的,正是一個因為女老師要用非可蘭經教材教授阿拉伯文給學生,因此憤而要刺殺她的少年。他是天生邪惡或者誤入歧途?又或者是太過天真而被欺騙?
不。他行動有理由,他的老師是個叛教者,面對叛教者,古蘭經第四章89節如此宣示:「他們希望你們像他們那樣不信道,而你們與他們同為一黨。故你們不可以他們為盟友,直到他們為主道而遷移。如果他們違背正道,那末,你們在那裡發現他們,就在那裡捕殺他們;你們不要以他們為盟友,也不要以他們為援助者。」
「她是一個不虔誠的婊子,如果我們有聖戰士的話他會刺殺她。」在雜貨店裡,少年的「伊瑪目」如是說。
男人們到此集會聽訓,同時提出自己的問題,而導師提供來自經典的解決方案,就跟一般的宗教會所一樣。不一樣的是,在這裡的某些觀點中,殺人仍然被視為一種可採取的手段,甚至有時候是一種榮譽,作為清除不潔者的方式。
而與一些將教旨「多元詮釋」的教徒不同,阿罕默德把話給聽進去了。他將自己的眼鏡用橡皮筋綁好,免得被打掉或掉落(他正是這樣被他姊姊羞辱);他開始練習快跑,最後他準備好刀子放在襪子裡,只要奮力一蹴,即可成功刺殺,而他會贏得榮耀,他會成為聖戰士,這意味著什麼?
一個男人中的男人。
達頓兄弟的觀點獨特在於,在這整部片裡,他們都沒有直接批評伊斯蘭信仰是對是錯,甚至沒有興趣去探討哪樣的說法是正統,哪種是非正統。這其中沒有什麼道德評判因果報應,反而是更有興趣在展示阿罕默德對信仰的狂熱以及促成此信仰的可能原因,這中間沒甚麼辯論而只有對於現象的展演,例如阿罕默德遵守教規「若非必要則不觸碰女人,若觸碰女人則一定要洗手」,「一定要定時祈禱」甚至不惜為此發狂。他沒有父親,母親有酗酒習慣,至於姊姊則瞧不起他,而他的老師更是仍然把他當作小孩。
我們可以看到父性權威的缺乏成為了他追求父性宗教的契機,達頓兄弟並沒有致力展現阿罕默德的病態以及非常性,他是個單純但不愚蠢的男孩,他有他的目標,而他致力於去實現,就是如此。
如果說在另一部電影裡,作為主角的男孩以成為一流足球選手為目標,而且不顧家人老師的阻攔,偷偷地在練習足球,只求最後一球進門,在本片裡阿罕默德則也是抱持著類似的動力。如同青春期另一個名稱叫做叛逆期,在這個階段,少年少女們先前所信奉的一切往往會分崩離析,尤其比起父母的訓誡,他們會更重視同儕的看法,舊的世界如同他們作為孩童的身體正漸漸毀滅,取而代之的是發育過快的身體,以及因跟不上新世界而造成的空隙,阿罕默德用來填滿這個空隙的,正是他對阿拉的崇拜。
阿拉賦予了他神奇的力量,讓他在伊斯蘭生活圈裡只要訴諸阿拉的名,其他人就不敢瞧不起他。如果在車上自顧自一直看書,在所謂的「自由地區」就會被叫「書蟲」、「書呆子」等等的綽號,然而因為他看的是可蘭經,所以其他人包括年齡比他大的男孩就必須對他肅然起敬或至少不敢批評了。
阿拉正在罩他。
事實上本片有趣的另一點在於,當阿罕默德的母親在少年感化院與刺殺失敗而被關進來的阿罕默德見面,在一些日常對話後她崩潰說道,希望阿罕默德變回以前那個愛打電動的乖孩子,但那個愛打電動的「乖孩子」實際上是什麼呢?難道不是更容易被打發更容易被掌控,而且只該被緬懷的過去嗎?當阿罕默徳虔誠的信奉了阿拉,在這一個文化圈內,他難道不是走在朝這文化圈最崇敬的「成人之路」上嗎?例如在有兵役的國家,對男孩而言,當兵就時常被視為一種成年的過程;而在一些地方,男孩必須先進入寺廟,跟隨師父修行,然後在一定時間後可以還俗。
換言之,每一個文化都有其「成年禮」的方式,你可以看到達頓兄弟實際上是在拍一個伊斯蘭男孩試圖通過在此文化圈的激進版「成年禮」而失敗的過程,然而對觀眾而言,我們可能首先無法接受的是他居然是用「殺人」的方式來實踐,這裡我們就被推入了對多元文化的尊重以及對普遍道德的推崇之兩難。
或許過去阿罕默徳確實喜歡打電動,但現在的阿罕默德希望追隨的,是那個螢幕上燦笑的表哥,周遭有斑斕的色彩,還有悅耳的讚頌真主的樂曲,那樣永恆的美是對他美德的禮讚。
「我不想再回到農場。」他對自己的社工如是說。
他害怕一切的溫柔與良善,這些東西都是要來軟化他,阻止他成功的,他說自己反而期待一種剛硬的責罰與喝斥,於是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對父性權威的執著讓他連受罰的口味都有著一致的執著,他渴望的是諸如烙印般令人嘶吼的刑罰,那樣對信仰的考驗將證成他的虔誠。
但沒有。
他渴望酷刑,機構卻給他送來羽絨被還有溫柔的安眠曲,在機構裡他只有一次被男人們架起,且不曾受到任何歧視與壓迫。而到了農場,農場的主人不但沒有鞭打他,還對他十分友善,讓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活潑調皮的農場主人之女,與他同齡的金髮農家女孩露意絲,她沒有因為阿罕默德是少年犯就害怕他,相反地她把他當一般男孩看待,甚至還主動向他表達善意與好感,兩人的勞動時光讓阿罕默徳心動不已,只是他心有疑慮,因為露意絲有個天大的問題。
她是個該死的異教徒。
不只如此,她還不願意從良投入阿拉的懷抱,這讓阿罕默徳很煩惱,因為如果她不願意從良,那麼兩人的肢體接觸就會讓他背負罪孽,他陷入了心靈的鬥爭,可以的話,他希望露易絲能懂得考慮他的心情。
「噢,親愛的露意絲,妳為何不將妳的金髮、妳的身體給遮好遮滿?並將妳的身體以及心靈在餘生只奉獻給我與阿拉就好?」
阿罕默德沒這麼說,但當露意絲拒絕時,他的憤怒差不多就是基於露意絲連他的這麼一點心聲都不懂的憤怒。
飾演男主的伊迪爾本阿迪(Idir Ben Addi)演技自然不用說,蠢萌蠢萌的詮釋了作為叛逆期男孩的多面向,讓這個處於青春期(亦即「我要變形成什麼?」)的虔誠男孩頗具人性。飾演露易絲的維多利亞‧布盧克(Victoria Bluck)雖然作為片中的女配角,卻居功厥偉,如果沒有她,那麼這部片可能就會過於剛硬而乏味。而歸根結底還是要感謝達頓兄弟起伏有趣的劇本,使得電影的調性不淪於說教與沉悶以及單調,兩人的化學反應十分逗趣,有效紓緩了阿罕默徳這個「要殺老師的男孩」的嚴肅身分。
最終,他選擇阿拉,亦即選擇男性,放棄女性。
兩人的道別並不怎麼愉快。
最後一次臨走前,他爬上樓梯,進入乾草堆,推了露易絲一把。
「賤人!」(或是婊子,或是蕩婦,也有可能是該死的異教徒。)
電影以一種悲壯完結,少年最終還是逃了出來並坐車到了女老師家,準備完成他偉大的任務,然而卻因一連串的意外從高處摔到地上,大概是摔到了脊椎,此時電影以他手中的鐵條象徵了一種喜劇性轉折,他不得不交換尖端與另一端,試圖喚起老師的注意,老師發現了他,以為他是特地逃過來要與她道歉的,傷心的將他抱在懷裡,這一幕可以說非常的感人。
如果我們不知道他來這邊是要繼續刺殺老師的話。
脊椎主導反射神經,當男性傷及脊椎,輕則半身不遂,重則使性功能受損,為了完成象徵得到力量的成人禮,少年最終可能將失去了實際作為成人的本能。
但求仁得仁,作為旁觀者的我們又有什麼好批評的呢?
總的來說,《少年阿罕默徳》可以說是近期讓我看了既能屏息又能發笑的有意思電影,在一片展現伊斯蘭時總充滿子彈與髒話的嚴肅電影裡鶴立雞群。在嚴肅的基調上,它有親情的溫暖,有少年的稚嫩,有對父權的渴求,有兩性相處的青澀,更重要的是它在此類社會案件的題材中的道德傾向開出清新的空氣,讓人看時不會淪於帶著眼淚與同情走出電影院,阿罕默德始終如一。
電影資訊
《少年阿罕默德》(Le jeune Ahmed)-Jean-Pierre Dardenne、Luc Dardenne,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