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想過要去死。那是在對死亡感到迷惘茫然的醫學系生的學生時代,腦海中總是有著許多各式各樣想死的念頭盤旋不去。那時,每到了夜晚就像是強迫症般,逼著自己寫文章,那些文字總是像在田野中奮力丟出的迴旋鏢一樣,遠遠地飛出去,但卻又帶著那想死的念頭重新飛回來,做為文章的歸結。
在那死亡隧道之中,我艱辛地掙扎逃脫出來,成了一名醫生。
文|南宮仁(韓國梨花女子大學附設醫院急診科醫師)
譯|梁如幸
上吊的話,人會死掉,這也是成功率最高的自殺方法。綁住脖子的人,如果沒有任何奇蹟,就會靜靜地死去。
透過勒住脖子而死的方式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絞刑,另一種是就是我們熟知的上吊自殺。絞刑是一種讓頸椎脫臼達到死亡的方式,死刑犯直立站好,執刑人將一條粗繩纏繞在死刑犯的下顎和後腦勺,準備好之後,執刑人會按下執刑按鈕,輕輕地一個按壓,施力於按鈕之上,死刑犯所站的地板就會突然打開,哐啷,犯人的體重會因為重力的關係,突然全部集中往下墜落,如此一來與顱骨連接的第一節頸椎就會和承載剩餘部分體重的第二節頸椎分離,頸椎脫臼斷裂。凡是脊椎動物,當脊椎和中樞神經互相交錯和斷裂的那一瞬間,就會立刻死亡。因此死刑犯在按下按鈕的那一刻,馬上就會死亡。
但是這樣的方式,在現今社會幾乎快要看不到了,大部分都是以第二種方式死去的。第二種方式就是當我們自己想要結束生命時,照著本能去做的方式。選一條有韌性又堅固的繩子綁在脖子上,繩子的另一端固定在天花板上,接著把自己站著的椅子踢倒,或是往哪裡一跳,勒緊脖子。承載體重的繩子會瞬間將脖子前面兩條頸動脈壓制完全堵住,當這兩條血管一被堵住,就會馬上阻斷腦部血液供給,腦部的氧氣也會變得極度敏感,瞬間就像被切斷電源的電腦一樣被強制關機,人類的意識和行動也會立刻停止。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其實人並沒有即刻死亡,只像塊垂墜拉長肉塊一般的人,如果他的脖子還繼續掛在那條繩子上的話,那麼一切就結束了。意識被狠狠壓制的人,是無力抗拒死亡的呼喚的,所以飄蕩在虛空之中的他,一動也不動地慢慢死去。像這樣的方式,繼續維持勒緊脖子的狀態,就算這個人他雙腳踩踏地面,也可以勒住脖子死掉,坐著也可以,甚至以趴著的姿勢也可以上吊死亡,與死亡的對抗,和姿勢一點關聯也沒有。
因此我們可以知道的事實是,當脖子被勒緊的瞬間,到生命完全結束之前,如果沒有任何人將繩子鬆開的話,人,必死無疑。
***
那是一個自殺者傾巢而出的夜晚,他們頑固地選擇可以成功的方法與情況,決定結束自己擁有的這輩子,那晚這樣的人多到令人覺得荒唐不可置信。就像收集了我所身處的醫院方圓內的所有憂鬱一樣,還沒整理善後好的自殺者屍體旁邊,又放了另一具自殺者的屍體,一具又一具自殺者屍體堆疊的夜晚。在那縫隙之中,緊緊抓著各個屍體,那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親的女兒,以及失去孩子的母親,抱著屍體痛哭失聲。如果站在那一具一具整齊地躺著的狹窄空間,瀕死之人或是已經逝世的屍體,傳達了無法意識到的人格解體障礙(自我感喪失)和違和感,站在無法支撐起身體的家屬們的中央,讓我感到相當不現實,原本不該發生的事,竟然密集地群聚在這個空間,每次站在這個地方的時候,我總是想像著可以把發生在這些人身上的事情,連同站在這塊空間裡、這個地方上的我,全都用力地擦拭不見吧,擦了又擦,使勁地擦拭到全都磨損不見為止,拜託,讓這裡所發生的事情全都可以時間倒流回去吧,如果只讓一件事情可以時光倒流的話,我真心祈求讓這個極度深沉的悲傷空間可以時間倒轉。
那是一個這樣的夜晚,就像被惡靈附身般特別的夜晚,屍身們排列整齊地搭配著嗚呼與哽咽來到我面前的漆黑夜晚。傍晚,原本個性爽朗的一家之主,在一點徵兆、一點跡象也沒有的情況下,突然就在自己家中庭院的一棵樹上吊自殺了,他懸掛在那棵自己親手栽種的樹木上,看著自己的家好久好久。上小學的大女兒看到爸爸這樣,趕緊爬上樹把繩子解開,媽媽幾乎接近崩潰,對於現場情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戴著眼鏡的大女兒抱著正在哭的妹妹,對於現場狀況一字一句清楚地說道:
『爸爸在六點十五分的時候出了家門,在七點三十分的時候是我發現的,一打開大門,發現他正看著我,我馬上就把繩子解開,但是爸爸卻一動也不動了。』
孩子親眼目睹了父親的死亡,卻沒有手足無措地哭泣,一手抱著妹妹,一手輕輕拍著抱頭痛哭的媽媽後腰安慰著。
『媽媽,媽媽,沒關係的,媽媽。』
我很想給這孩子一個大大的擁抱,和她們一起哭,但是擔心這樣的舉動也許會更加深她不幸深淵,所以我強忍住淚水,故做鎮定地冷靜開口告訴他們。
「已經過世了,你們的爸爸、你的先生已經離開人世了。」
那孩子純真的眼神顯得堅毅無比,本能與好強彷彿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倒下,顯露出一點都不像孩子般惡狠狠的表情,這樣的場景比起痛哭失聲的場面更加令人感到悲傷。那孩子咬著下唇站在那邊好長一段時間,不久後,三個人就和躺在那邊的一家之主一起消失了。
那是一個這樣的夜晚,在那悲痛哭聲消失之前,有一隻手臂整個被煮熟的建築工人被送到醫院來,幫他在空中揮舞著剩下的手臂麻醉的那段時間,又有一位醉醺醺到身體搖搖晃晃,沒辦法好好控制身體,結果後腦勺撞到車子死掉的一家之主被送來,這設立結界的空間裡又是另一陣悲悽哭喊之中,有個瓦斯中毒的青年被送來了,結果我既不能躺、也不能站、又不能坐,最後連呼吸都很困難。那是殘酷又痛心悲傷的一天,很想要躺在地上摩擦,使勁地摩擦讓這一切全都消失的夜晚。
他,是那天另一位成功的自殺者,擔架遠遠地推了過來,進來時他的臉色已經發黑,身旁已經六神無主的家屬跟著一起跑了進來,那位患者任誰一看都是完全沒有生氣,臉色黑到發紫。他的頸子上被挖了一道非常鮮明深邃的傷口,身體的明亮度以那道傷痕為界線,明顯地區分開來,勒緊部位的上方呈現毫無血色的一片慘白,下方則是積了一片黑紅的瘀血。這是纏繞在脖子上的那條繩子支撐了上吊者體重很長一段時間典型的現象。他的下顎關節也已經僵硬了,在死亡已經確定之後,他還懸掛在虛空之中好長一段時間。
兒子拍打著已經變色的父親的臉。
『起……起來,求求你,爸爸,嗚嗚……』
他下掌的位置不是很正確,所以看起來就像在空氣中胡亂揮舞一樣,他一看到我就把窸窸窣窣作響的繩子推到我的面前,抽咽地開口說:
『爸爸進房間大概三、三小時了,因為實在太安靜了進去一看,這才發現他掛在天花板了。幹,繩子根本沒辦法解開,只好用剪刀把繩子剪斷把爸爸救了下來。雖然我有幫他做心肺復甦術,可是……爸爸他的臉色……媽的。』
他推過來的細繩是超市裡包裝物品時常會拿來使用的塑膠繩,非常輕,也不容易斷,免費可以拿的隨處可見,隨手可取得。廉價的細繩可以支撐人的體重,而這人就這樣廉價地死去。
仔細檢查那條繩子,他綁的結相當複雜,複雜到絕對不可能解開的程度。當他看到父親,一發現了這條細繩存在的事實,就意識到已失去了父親,他死命地用力拉扯這個掛在空中的繩子,指甲幾乎都快斷掉了,但繩子怎麼扯也扯不斷,只好衝到廚房將筷子筒全都倒了出來,六神無主地翻啊找的,終於找到了剪刀讓他把繩子剪斷。倒落在地的父親、綁著複雜的繩結痛苦死去的父親,廉價、痛苦、瞬間死去的父親。
「他已經去世了好長一段時間,不管怎麼做心肺復甦術都是沒有意義的,他上吊狀態已經維持相當長的時間了。」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捶打著父親的遺體,手因為猛烈敲撞到床的欄杆,發出了巨大且低沉的聲音,那聲音被其他痛哭聲所淹沒,變得模糊聽不太清楚了。他們就成了那天進入這個空間的第五起悲傷故事的主角。
我就像是進入了人格解體狀態,顯得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邊,突然之間就好像在夢中一樣,我在這樣的場景上方俯視著這一切。摸著父親已經僵硬後頸的場面、右手臂浸到了鐵漿裡的場面、車子追撞過來後腦勺碎裂的場面,這一幕幕的場景。很快的,身旁病床有一位割腕女子被送到了,手腕的血噴得到處都是,痛得滾來滾去,我站在一旁發楞看著那些血滴,喃喃自語:
「這個要消毒,現在立刻把她綁起來固定住。」
未知的不幸,看不到盡頭,黑暗似乎沒有要結束的意思。
手中抓緊細繩的兒子頭靠在屍體上不斷磨蹭並且嚎啕大哭,比起其他人更久。他痛哭悲嚎了好一段時間之後,不知陷入什麼思考之中依舊維持著發楞的狀態,突然轉頭向我問道:
『屍體到這種程度的話,通常是過世多久以後的狀態呢?』
「要知道正確的時間是很困難的,但是依臉部顏色和顎關節狀況判斷的話,大概已經過了一小時至一小時半左右的樣子,這是完全無法挽回的時間了。」
『噎……噎嗚……嗚啊啊。』
聽了這話之後,他將細繩一丟,整個人癱坐在地,雙手緊緊揪著自己的頭髮,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勁抓頭髮,幾撮頭髮從他緊握的雙拳中掉出來,因為哭泣整張臉都看起來糟透的他,用力胡亂瘋狂地捶打著急診室的地板,因過度用力拔下的頭髮散落急診室的地板。砰砰砰的捶打震動傳到了我的腳底,甚至在我身旁掙扎的女子身下的床,和其他在地上痛哭的人們都有感覺到微微抖動,他的拳頭感覺再過不久就要碎了,突然他放下手,深深呼吸,穩定自己的情緒開口對我說:
『爸爸就睡在我的隔壁房間,我人在臥室,爸爸就在我旁邊的房間啊,只隔著一道牆啊,一個小時半,媽的,醫生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吃飯吃得太撐,肚子太飽躺在那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像個笨蛋哈哈大笑,一邊又跟折衣服的太太開玩笑,吵吵鬧鬧嘻嘻笑笑的同時,而我的爸爸……難怪說不要吃飯,在旁邊的房間用這細繩綁了個結上吊了。兒子這個笨蛋竟然舒服開心地躺在那邊,爸爸卻吊著自己的脖子慢慢死去。他媽的,如果早一點過去看的話,不孝子就有機會可以救活爸爸了,竟然連我這不孝子腦子裡都完全沒想到爸爸,嘴巴張得開開地笑著,竟然隔壁房的爸爸就吊在空中都不知道,還在一旁開心地看著電視嘻嘻鬧鬧的,一輩子都這麼辛苦的爸爸……就在隔壁房間的爸爸……竟然吊在那邊一小時半……我……真的……是個王八蛋,這個王八蛋……我乾脆死了算了。噎嗚嗚……』
他又再度緊緊揪著自己的頭髮,頭髮又再度,拔掉了好幾撮。
最後他陪著上吊的父親離開了急診室,直到離開的時候他父親脖子上的那條勒痕,一點都沒有變淡,反而看起來更加鮮明了。我專注地看著腳步蹣跚的兒子背影,那是被下了最令人害怕狠毒詛咒的背影。
在他的腦海中肯定不斷地重演著那一小時半的場面,想像著把盯著電視看的自己雙眼挖出來,開著玩笑嘻嘻鬧鬧的舌頭剪掉。失去意識整著身子癱軟垂吊在那,靜靜死去的父親,在我舒適地躺著的時候,還沒死去吊掛在那裡的您,到最後一刻都是孤單一人的您。他清楚地記住那一小時半他所做的事情,就像詛咒一般,要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不管發生什麼事,他永遠無法忘記自己最後的不孝,比起不孝,他更無法忘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劇,比起慘劇,更像是地獄一般的時間,他絕對不可能會忘記的。
當這一切消失之後,就連地板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似的,覺得自己成為只是等待著詛咒與慘澹來臨的人,想要剪斷我那宣判數不清死亡的舌頭,使勁拔掉那舌頭。我轉頭看著那淒涼的地方,漆黑又詭異的夜晚四處蔓延,世界就像不會再度光亮一般,而黑夜卻永遠持續下去。
(本文為《雖然想死,但卻成為醫生的我:徘徊在生死邊界的急診故事》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雖然想死,但卻成為醫生的我:徘徊在生死邊界的急診故事》 만약은 없다: 응급의학과 의사가 쓴 죽음과 삶, 그 경계의 기록
作者:南宮仁
出版:時報出版
日期: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