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貝金安是不是真的會作畫?馮內果《藍鬍子》

 

  「拉伯.卡拉貝金安是位七十一歲的畫家,他希望自己能與鎖在馬鈴薯倉中的秘密一同被遺落有於長島的家中。然而一個耽於逸樂的寡婦闖入了他的生活,糾纏著他說出一生的故事...」

 

《藍鬍子》書封。

 

  童話版本的《藍鬍子》眾人熟悉,講述丈夫再三叮囑妻子不得踏入那道禁鎖之門,陰影面躺了幾多具血腥屍體,這秘密是陰森的、寓意或許在於遏止人們窺探他者隱私,否則最後光景會令人難以承受。但在馮內果筆下,《藍鬍子》典故轉化成詼諧基調,那秘密轉為馬鈴薯倉中純粹的猜疑:五道厚重鎖後是一幅怎麼樣的作品?它有多少價值,在繪畫史上又是如何地位?種種臆測出自藝術,最後卻廣闊散發至歷史、戰爭、記憶以至於人生片段如煙花燦綻。相較於前期結構較為完整,後期馮內果卻認為小說最要緊的在於「整體讀起來能產生一種綺麗的、驚詫的、深邃的生活形象」,反倒不需要有「開端、中心、結尾、情節、道德、寓言、效果」敘述破碎一如誰的口語,在時序中任意來去,近乎記憶最本初的恍惚與深刻。

 

  《藍鬍子》是一名的虛構畫家(藝術家、收藏家,一個人一生本就有眾多稱謂可能)拉伯.卡拉貝金安,他在71歲時回顧自己的一生所寫下的自傳:這個奇怪名姓來自於亞美尼亞,他的父母倖存於土耳其策劃的大規模屠殺,最終落腳於美國;卡拉貝金安曾在戰時參與軍隊,卻與其他有藝術背景的成員組成一機動部隊,主要負責偽裝,以畫作或各種手段欺騙敵軍;戰後他和一群浪蕩畫家擁護抽象表現主義,以求將藝術重鎮從巴黎拉回紐約,他最著名的畫作是《溫莎藍色17號》,便是在一大片畫布上塗滿種名叫「耐久緞藍」的顏料,聲稱比蒙娜麗莎微笑更永恆,卻在一段時間後逕自褪色,畫布回歸純潔,就像從來沒下筆過......仿自傳體裁勢必會拉進許多細節支撐人物骨肉,資訊繁雜且跳躍,但閱讀時卻不至於不耐,因為作者在當中穿插了許多詼諧笑語、基於細膩觀察而有之諷刺,是馮內果的慣有筆觸,而在過程中,也能從看似雜蕪荒亂的統括出幾個主題。

 

  反對戰爭、抗拒體制對於人的壓縮形變一直是他作品中的恆常控訴,個體性被層層堆疊堆疊而抹平,終究是無力抗衡及啞然無語,故事中選用了大規模屠殺的倖存者來反映此事實。亞美尼亞種族大屠殺發生在1915年至1917年,鄂圖曼土耳其因不滿亞美尼亞人疑似協助俄國致使其敗仗,動用現代化制度與軍隊鎮壓他們口中的叛亂者。在此之前,兩國就以因民族及宗教而有齟齬,因土耳其信仰伊斯蘭教,亞美尼亞則是以基督教為傳統,致使在境內蒙受許多差別待遇。主角父親雖逃離戰火,卻也留下創傷,他並不常開口說亞美尼亞語,對自身民族懷疑,罹患了倖存者症後群,質疑為何自身沒在那次地獄中一同死去。對此,馮內果藉主角之口傳達:屠殺僅不過像是現代工業的一條分支,多角化經營的其中一環,「重點只在於如何以廉價而迅速的手法,宰殺這一大群生物,確保無一倖免後,再想辦法處理堆積如山的屍骨。」似包曼所言,點出種族屠殺與現代性之間隱然未見的關係,詰問著現代社會是否即通往美好的唯一徑路。

 

  雖在書中未多言,然而上述煙硝烽火就像素色般襯底於背景,戰爭之於人有時像是慢性疾病,可能在開槍十數年後仍有影響。此後年輕的卡拉貝金安來到美國,師從當時同樣是亞美尼亞人的著名畫家格瑞利安,帶出另一層討論:關於藝術到底是什麼,或者說,什麼才能被稱之為藝術?畫作意義與呈現方法間又是何種關係?在格瑞利安處,卡拉貝金安學會極盡所能的描摹器物,他被要求畫出整個房間,連角落鏡子反射出的微物皆囊括自筆刷,要牆上所掛的槍「看起來真的能夠發射」。有趣的是,在許多年之後,當主角開始服膺抽象表現主義,所注重改為顏料自其本色的揮灑、塗抹、滴淋,這些看似低技術性的技法,反倒開始受人質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會作畫?

 

卡拉貝金安是不是真的會作畫?

 

  事實上,卡拉貝金安也自承自己不是個太好的畫家,也沒幾幅當紅作品,儘管貌似有不錯的繪畫天分,但他是這樣說的,「......因為中等的天賦早已敵不過印刷品、電視、收音機、衛星等,而變得毫無價值。一名一千年前被視為社區珍寶的中等天賦者,時至今日必須放棄他的有限天賦,投身於其他工作中。因為現代的傳播工具使得他每日置身於與資賦優異者的競爭中。」再一次,馮內果指出前驅現代性必然性的遺落與淘汰。這說來是一件很殘酷的事,除非是到歷史級別的優秀天賦,否則那些看起來僅只「不錯」的特質都會在千萬次複製中喪失靈光,從不錯到頂尖之距離何其遙遠,體現在畫作場域中,詢問的是除了相像之外,還有其他的什麼?那語焉不詳、莫能言明的什麼,便篩落整個世代一大群所謂畫家。

 

  像,或許最早脫胎自山穴壁畫,參觀那些歪扭、失真的史前遺跡時,我們因能認出這是什麼動物、這是人在做什麼姿勢而喟嘆,啊,這是文明最早的焰火,他描摹眼中所見,以簡陋器材用手一筆一筆複製出人所生存的真實樣貌。此複製來自於第三視角俯瞰自身,我畫我所見,甚至也將自身同族納入在粉碳、植物汁液所形成的構圖裏,自創作者的腦海中提煉出來,自發生動作的那一瞬間凝固顯影出來,是以最先複製本質是神聖、不朽、莊嚴意味,繪畫者宛若再次創造了個微型世界。像,是最基本要求,往往能換得觀者最直觀的驚詫,不僅是讚賞技術上的難度易否,更是對流逝時日的一種抗拒。但如今攝影技術成熟,兼以科技媒體發達,圖像複製再也不是難事,只要按下螢幕,便能以各種形式保存生活,簡便、普遍又恆久,讓上述兩種價值被拋棄一最終對畫者來說,像成為一件很庸俗的事情。

 

  在相像之外,還有其他的什麼?因為像對卡拉貝金安而言,「他媽的太簡單。」

 

  或許是基於此疑問反動,馮內果援引了抽象表現主義來試圖替主角找到答案。抽象表現主義盛行於二戰後的紐約,並不注重臨摹逼真性,反而依憑創作者自身天份去描繪線條、顏色、形狀云者,藉著顏料揮灑或多元材料自然呈現無法預測的成品,將繪製過程亦視為是種創作。通常篇幅巨大,透過直接注視之震撼來表達人內在的精神型態一換句話說,是對繪畫主流傳統的又一次突破與掙脫。有趣的是,他最出名的作品《溫莎藍色十七號》卻在這時候褪色,這無疑是個巨大隱喻,關乎藝術,也意指他最終面向生命的姿態。

 

  他後來把這復歸空白的巨大畫布搬回馬鈴薯倉,畫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幅畫。一開始,說服他寫自傳的塞西說這像圍牆,沒想到走進一點看,那是個充盈億萬細節的微型宇宙。那是個晨光初發、明亮寬闊的山谷,畫布中有五千餘人,最大不過一支煙大小,卡拉貝金安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戰結束當天,太陽升起時,我所在的現場。」那個畫面裡有套著稻草人衣服的納粹警察、有在北非被捕的摩洛哥騎兵中校、有被盟軍抓住的蘇格蘭滑翔機飛行員、有紐西蘭炮兵隊的毛利人,如果你拿著放大鏡看,會發現他手中閱讀的報紙正是1945年5月8日。他畫筆下所有物件都在爭相發言,臂章或軍服,說自己來自何方,經歷了什麼事,最終生命不過承載於針頭般細細一點,歷史是壅擠的;但亦是這樣的藝術呈現,讓所有人匯聚於一處山谷是可行,就因為這些雜蕪器物的逼真再現,生命才能透過它們而被拓印出來,讓故事得以有出口湧出,萬千孔眼積累出近乎命運或史詩感的什麼一歷史更是細節的。

 

  他似乎找出另一種方式去填補了相像之外的匱乏,這是用很小說家的操作去解釋藝術圖像,未必全然正確,他只是借喻來指稱卡拉貝金安,以至於那一輩人的選擇:關乎記憶的一切事物抹滅於一片純藍之中,某種程度上那塗抹是種偽裝,就如同他曾藝術欺敵般,他如今也以此欺騙自己。與其說褪色是瑕疵,倒不如言那源自於生命過於輕的反思,為了遮掩或避談什麼,所以任憑整片藍色代表自身到外界接受評價,優劣好壞,都與己無關的割裂。卡拉貝金安最後為何選擇轉向?或許意在說明,在細節之外的人生像毫無著力點的漫遊,一滴藍要如何與其他流淌的藍有所分界?人勢必要回歸,凝視自己也在的那幅畫中。

 

 

書籍資訊

書名:《藍鬍子》 Bluebeard

作者:Kurt Vonnegut

出版:麥田

日期: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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