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商之眼」看中國經濟發展:《醒來的世界》

《醒來的世界》書封。

 

文|亞然

 

  台灣學者、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的吳介民博士,最近出版新書《尋租中國:台商、廣東模式與全球資本主義》(台大出版),談中國大陸經濟發展的歷史進程。書剛剛出版的那幾天,我到幾間書店想找介民老師的新書,書店店員都跟我擰擰頭,說「書已經賣完了,要等補貨」。一本嚴肅的純學術書,為何如此好賣、值得我們關注?

 

  我去年在台灣進行田野研究,跟社會運動和政黨相關的人做訪問,其中一個最多受訪者提起、最受尊重的學者,就是吳介民。近年很多台灣學者,認真的將台灣和香港兩個地方做比較研究,做出研究成果的同時,也換來給香港政府禁止入境的後果,吳介民又是其中一位。但吳的老本行、研究重點,始終是中國大陸的政治經濟發展,從博士論文研究中國大陸鄉村的工業發展與「非正式私有化」,到近年提出「跨海峽政商網絡」來解釋「中國因素」在台灣的影響,一直都離不開「政治經濟」。而今次的新書,可以說是從吳介民多年以來的研究所煉成。

 

  書的主題是「尋租」(rent seeking),以非學術的說法、解釋尋租的意思:即撈油水、找好處。而在學術上,界定一個行為是否屬於「尋租」,其中一個條件是這個「找好處」的行為,要對整個生產無貢獻,甚至是反生產、對生產構成負面影響。如果有人跟你說:中國大陸自改革開放以來,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有很多上上下下不同層級的人(或官或民),都有撈油水找好處,你大概不以為意,因為這是什麼人都知道的事實(我想,就連《冰與火之歌》裡 know nothing 的 Jon Snow 也會知道)。那麼你會問,中國和尋租,還有什麼好寫好說?

 

  吳介民在這本四百多頁的新書中,所問的問題不是「如果尋租是反生產的話,為何中國經濟仍然能夠快速成長?」這問題誰都懂得回答,只要利潤夠大就可以抵消這些尋租行為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因此,這本書實際所問的問題,是:「在轉型經濟中,是什麼因素使得猖獗的尋租活動可以和經濟成長並存,或不妨礙經濟成長?」進而再問:

 

  「什麼因素使得台商(外資)願意接受尋租行為而持續在中國大陸投資經營」(全書的中心思想、立論,就在總結之前的第七章,讀者不妨先讀這一章)。要解答這個問題,吳介民從開放早期中的廣東發展模式,來做個案研究,並以去到廣東投資經營的幾間大大小小的台商作切入點,看看這些台商如何在「尋租遍野」的經濟環境中生存。

 

  這本書裡面,最重要的研究方法,是吳介民在田野研究的時候跟台商的訪問,從中獲得最真實的第一手資料,讀起來像故事一樣,當中不少訪問都是在吳介民早期研究時、一九九○年代初到中國大陸進行訪問時的內容。這令我想起讀博士第一年的時候,學校政治系不同老師教授,每個星期都會跟我們系裡面的十來個博士生,口耳相傳,談研究之路的經驗。其中一個星期,來講課的是《中國季刊》(China Quarterly)前主編朱莉教授(Julia Strauss),她說做完訪問之後,一定要把訪問好好整理,然後分類收存好,因為這些訪問結果,隨時在我們一輩子的研究中都有用。

 

《醒來的世界》作者亞然。

 

  從吳介民跟台商的訪問,是以「台商之眼(吳的說法)」看中國大陸經濟,而最有趣的,其實是看看這些四方八面的尋租行為可以如何多元化,如何像騙徒手法一樣層出不窮(當然那些尋租者其實也跟騙徒沒有很大分別)。在書中,人頭稅、工繳費匯差、排靠費、管理費、保護費等等,都是芸芸尋租的其中一種。

 

  光聽這些特有詞彙,可能對我們理解實際的尋租行為沒有很大幫助,我就選取其中我們以為不陌生的管理費說明一下。

 

  管理費,其實就是一種維持政商關係服務費,付了費用,就會有人幫你把大大小小你想到和想不到的煩惱都解決,亦即付了一筆大額的「尋租」費用給代理人,這名代理人就會代為處理其他的尋租行為。而這些台商心甘情願去付這些管理費、服務費,是因為這些費用「物有所值」。吳介民說,「(付這些大額的管理費)對台陽(編按:台灣一家公司)來說是一個『相對的問題』……提供外商方便進入當地市場的政商網絡」,如果不找這些代理人,情況必定更嚴峻,代價也會更大。

 

  不過,通過滿足「尋租者」、付管理費所換來的政商關係,卻永遠都是流動的概念。「對不同的行動主體、在不同的時間點、處於不同的制度形構中」,就會有不同的命運,亦即永遠沒法取得恆久、可靠、真正的「正當性」。而這種「正當性」,在中國大陸政治體制所推動的經濟模式之中,或許從來都不存在過。

 

  無論是台商或港商,在中國大陸做生意都要面對各種各樣的潛規則,但這些潛規則實際上是如何操作,卻不易知道。有趣的是,吳介民以台陽公司早期的研究中,發現台陽在支付費用給勞動局、公安局、合資公司、宿舍出租等公司,都分別報上不同的「工人數目」,對公安局說工廠有一千個工人,對合資公司則說有六百個工作。這種「流動」的工人數目,揭示出「各個部門之間對於外商的經營實況欠缺良好的溝通和協調,或許這些部門根本不在乎橫向資訊的流動」。所以,來自台灣的幹部才會說:「(即使工廠有十萬個工人)打死都(說)是二萬五千個人,共產黨不可能到床鋪用公安一個一個數人頭,這樣你明白了吧。」

 

  從台商在廣東這二、三十年來的發展,經歷了興衰的過程,最後有些走上「倒閉大逃亡」的潮流,也有內遷外移,總之就是離開廣東。

 

  這些故事所反映的一個現實是,做生意本來就多變數,而在中國大陸做生意,就更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中央政策隨時改變,地方政府為了生存也必須改變,就像過往能夠忽視工人保障、環境污染等問題,一旦中央重視起來,政策就會隨之改變,生產成本也直接上升,過去行之有效的經營模式(亦即滿足尋租者以換取短暫正當性)也不再有用。用台商的說法:「喝酒,無效了。」

 

  同時,國際經濟大環境也有潮起潮落,沒有國家能夠倖免。還有外資公司(台商)本身,經過幾個年代的打拚,老的一代逐漸淡出,第二代管理者擔起大旗,卻也面對公司內部老一輩的不服從而舉步維艱。

 

  就算不談國際政治經濟、不談中國政策轉變的問題,也不談這些外資公司的世代轉變,書裡面其中一個台商例子,也能證明有關經濟發展的問題是如何複雜(也解釋了為什麼需要這麼多學者研究相關課題,我在吳介民的書裡面,看到他所引用的各種學者文獻,幾乎就包含了大半個中研院社會所的老師了)。台商「絲麥兒」是製鞋廠,以往一季的一張訂單可能是三十萬至一百萬雙,現在最多也不過十萬雙,這跟成本、跟中國大陸,或跟金融風暴都無關,而是因為網絡年代,潮流輪轉比以往更快,以往一年只有兩個季度,現在一年變成六季。生產模式就必須迎合轉變。

 

  最後,談談吳介民老師在書開頭輕輕帶過的一個重要問題:政治身分。身分政治(identity politics)是台灣政治的核心問題,什麼都是統獨、什麼都是藍綠。而台灣政治中,政黨輪替對於台商的命運也有很重要的影響。很多人都說現在民進黨執政,經濟差到不得了。但千萬不要以為台商都一定喜歡國民黨管治台灣。

 

  有台商說:在藍營政府之下,兩岸關係好的時候,兩邊政府自己就可以談了,不需要台商這個角色。反而在民進黨的年代,兩岸關係緊張,台商的「身分資本」更顯重要。台商說:「(一九九五至一九九六年台海危機時)中共會對我們更好,巴結還來不及!」台商之眼除了可以看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原來,還可以用來看兩岸關係。

 

(本文為《醒來的世界》部分書摘)

 

 《醒來的世界》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醒來的世界》

作者:亞然

出版:時報出版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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