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披肩:駕馭蜘蛛絲──《絲線上的文明》

這件披肩動用數百人團隊,歷時三年完工。更令人驚訝的是,整件披肩均由未經染色的生絲製成。

 

文|卡西亞‧聖‧克萊兒(Kassia St. Clair)

譯|蔡宜容

 

  「織網的蜘蛛別過來;走開,你這長腳紡紗的,走開!」—威廉.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

 

  2012年1月,位於倫敦的維多利亞與艾伯特(V&A)博物館展出一件非比尋常的新玩意兒:一件柔滑光澤,長及腿肚的披肩,那是鄉村奶油的暖黃色,上面布滿刺繡花飾圖案,造型類似神父主持彌撒的無袖禮服—一大片橢圓形絲質布料對摺,可披掛在身上,布片中間開洞,方便穿戴者從頭部套入,胸前綴著瀑布似的流蘇,長度約有一英呎,每一條的顏色分毫不差。這是一場令人難忘的展覽,展品的顏色與工匠的手藝都非常吸睛;觀賞者從近距離就能看到披肩表面的精美浮花織錦,全部都是花朵與蛛形綱動物的圖案。了解愈多細節,觀賞者更是為之著迷。這件披肩動用數百人團隊,歷時三年完工。更令人驚訝的是,整件披肩均由未經染色的生絲製成。

 

  如同披肩的製作者所言,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與這種不可思議的布料「糾纏」。英國織品專家賽蒙.皮爾斯(Simon Peers)與美國設計師尼可拉斯.葛德利(Nicholas Godley),兩人主要的工作地點都在馬達加斯加,他們在四年前曾經以同樣的材料完成一件華麗的織錦。該作品尺寸為335×122公分,收集了來自120萬隻蜘蛛吐出的絲再紡製而成,曾經在美國曼哈頓上西城的自然歷史博物館展出,當時的宣傳主打文化藝術精品,而非強調它是織品歷史的一項里程碑。這件作品以浮花織錦的方式,織出抽象幾何圖案,呼應十九世紀時期馬達加斯加的流行風格;工匠團隊花了五年時間製作,總共砸下了50萬美元。

 

  皮爾斯與葛德利把這種探索發揮到極致,成果就呈現在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展出的披風,但他們的熱情與努力並不孤獨。蜘蛛絲可以成為一種可靠、有發展性的資源,這個誘人的想法在幾個世紀以來激盪著人們的想像力。

 

  也許你並不十分清楚,那些角落裡平凡無奇的蜘蛛網,我們想都不想就隨手撥掉,其實是工程學奇蹟。蜘蛛絲的成分完全是蛋白質,其質料出奇的堅韌,可以延展至鬆弛長度的40%而不斷裂。這個特色讓醫學、軍事、生醫等領域尋求突破的研究人員備感興趣,相關應用包括神經再生與取代克維拉製造防彈背心。最不起眼的蜘蛛一眨眼工夫就能吐絲織網,而人類想要複製這個行為所付出的時間與心力,卻得要不遺餘力。

 

兩位設計師與穿著金色披肩的模特兒合影。

 

  蛛形綱動物與蜘蛛恐懼症

 

  製造金色披肩的原料來自名為 Nephila madagascariensis 的蜘蛛,字面上的意思是「馬達加斯加新蛛亞目」,牠是一種金色球體蜘蛛,而且一如字面所示,為馬達加斯加特有品種。以蜘蛛來說,牠們是迷人的生物。母蜘蛛差不多是人類的手掌大小,長而優雅的細腿在身體四周擺動,鼓凸的腹部布滿挺好看的黃色與灰色斑點,有些斑點的大小跟巴西核果差不多,有些則跟大棗子一樣。(公蜘蛛的腹部是紅棕色,體積僅母蜘蛛的五十分之一。)牠們也是技藝超群的織工,在馬達加斯加首都安塔那那利弗(Antananarivo)各地織起巨網;在樹林間、電線桿上都能看見牠們的身影,以頭朝下的姿態掛在蛛網上等待獵物,網絲在陽光下金亮閃爍。

 

  Nephila 由兩個希臘字衍生而來,組合起來的意思接近「喜歡紡紗」,蛛如其名,金色球體蜘蛛確實因為牠們的絲而聞名。只有母蜘蛛才會織網,那可是面積最大可達兩公尺的巨網,牠們似乎對這樣的成就頗為自豪,因此幾乎足不離網,就算遭受攻擊也打死不退。雖然織成新網約莫只要半小時,但如果蛛網被摧毀,牠們通常喜歡補破網,湊合著能用就用。

 

  這些蛛網的結構優雅,科學家們特別欣賞它的強韌、精確與特殊金黃色澤;一般認為這麼搶眼的顏色有助於吸引獵物上網。蜘蛛本領高強,牠們利用自己製造的材料,許多品種僅一個晚上的時間就能織出多功能的超級大網。換算成人類的測量比例,相當於製造出足球場大小的蜘蛛網,然後用來捕捉質量跟飛機差不多的獵物。蜘蛛存在地球將近三億八千萬年,演化出超過四千種不同的種類。(僅供比較,人類與黑猩猩分道揚鑣僅七百萬年,靈長類動物只有四百種不同種類。)

 

  蜘蛛絲跟蠶絲相似,品質卻更優秀。從分子結構的層面來說,甚至更為細緻,因此製成絲線與布料之後的質感更輕、更柔軟。蜘蛛絲雖然比頭髮還細,但如果換算重量比例,強度是鋼鐵的五倍,而且出奇的有彈性,不但不會引發人體的過敏反應,還能吸收大量動能。種種特質擴大了相關研究範圍,從建築結構爆炸防護到防彈背心與身體護具;從生物可分解的釣魚線到人工肌腱,以及史上最細緻柔滑的絲質襯衫。

 

  織一張故事的網

 

  人類是看著蜘蛛長大的。當我們努力改善及熟練操作各種狩獵、烹煮與縫紉的器具時,周圍總是存在著這些完美無瑕的網,網上綴飾著它的製作者,怪不得這種生物與我們的心理層面如此緊密連結。牠們實在是值得學習的對象,不論是自給自足的能力,或者驚人的效率與創意。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生於西元前460年左右,他認為人類因為觀察蜘蛛織網、織卵囊,因此有了自行紡紗和編織的念頭。兩者必然有所關聯;有些人甚至提出spiders(蜘蛛)原本被稱為spinders(紡紗者),而這個字的字源就是spin(紡紗)。

 

  也許因為蜘蛛同時兼具創造者與毀滅者的身分,因此出現在許多創世神話中,其中包括哥倫布時代之前的祕魯、迦納的阿坎族(Akan),以及美洲一些原住民部族。

 

  舉例來說,霍皮族(Hopi)與納瓦霍族(Navajo)想像一位由蜘蛛與女性生下的混血神,靠著一座巨大無比的紡織機,以彩虹與雲朵為絲線,織出宇宙,多虧女神仁慈傳授技藝,人類得以在人間茁壯繁衍。部族中的編織者希望能擁有女神那樣的手藝,在工作之前會先以蜘蛛網在雙手中摩擦。主掌智慧、狩獵與編織的埃及女神涅伊特跟蜘蛛有關,蘇美神話中掌管一切女性相關事物的烏特圖(Uttu)女神,也跟蜘蛛的意象有所連結。

 

  蜘蛛在西方文化中也扮演著相當正向的角色。兒歌〈小小蜘蛛爬水管〉(Itsy Bitsy Spider)用來教導兒童以堅定的信念面對苦難;在《夏綠蒂的網》裡,蜘蛛夏綠蒂是拯救小豬韋伯的關鍵;蜘蛛人在1962年初登場,做為溫和善良的彼得.帕克的另一個自我,他一直是漫畫世界最受喜愛的角色之一,創造這個角色的史丹.李經常提到,他的靈感來自觀察蜘蛛爬上一座矗立的牆。

 

  不過,欽佩與讚美往往伴隨著嫌惡與恐懼,這些負面情緒有時甚至會取而代之。當我們讀到另一首兒歌,得知〈小小姑娘瑪菲特〉(Little Miss Muffet)被蜘蛛嚇跑,我們對爬水管的小小蜘蛛的同情也漸漸消散。

 

  蜘蛛女的形象總與創世有關,卻非總是仁慈良善—日本的「絡新婦」是江戶時代傳奇故事中的角色,她幻化成誘人的女性,勾引涉世未深的武士,將他們纏捲在蜘蛛絲裡,然後吃掉。這樣的故事呼應了「黑寡婦」的形象喻意。性食(sexual cannibalism)在許多品種的蜘蛛中並非罕見,包括金色球體蜘蛛也是如此,這也賦予上述比喻某種正當性與辛辣的黑色趣味。

 

蛛網製成的帽子。

 

  勇敢向前織

 

  從模仿到挪用僅一步之遙,我們對蜘蛛的感覺有點放不開,技術開發的難題一長串⋯⋯,但是這些都阻擋不了人類想要駕馭及使用蜘蛛絲的嘗試。西南太平洋的島民,傳統上使用蜘蛛絲製作魚線;非洲各地都有採集蛛網與卵繭的風俗,用以製作各種生活物品,包括錢包與帽子—大英博物館收藏了一頂來自波札那(Botswanian)的帽子,即以蛛網製成,帽簷插著一根令人讚歎的鴕鳥羽毛。

 

  雖說蜘蛛絲的應用範圍廣泛,將之商業化的野心卻總是觸礁。問題癥結在於量產極其困難。想要以蜘蛛取代蠶,光是採集蛛網與卵繭是不夠的,你得要能直接且大量的取絲。

 

  法國貴族弗朗索瓦.札維耶.邦(Francois-Xavier Bon)是認真投入蜘蛛養殖的先驅者之一。他在1709年出版的長篇報告中描述了自己的發現,這份報告稍後也翻譯成英文。但因為他缺乏對蜘蛛的基本認識,使他的努力受到限制。比方說,他認為所有蜘蛛都是雌雄同體,而且通常由雄性產卵。他也非常努力地描述吐絲器,並與人體解剖結構做比較,他寫道:「所有蜘蛛都從肛門紡絲;該處有五個乳突,或者小乳頭。」無論如何,他堅持不懈。他在「窗戶、拱石的角落,或者屋簷下」採集卵囊,他撿拾的數量足夠製作一雙長襪與手套,並將它們展現給科學界,以此證明蠶的時代也許終於接近尾聲。

 

  不過,隨著阻礙日益明顯、日益擴大,各種努力嘗試也推遲了。舉例來說,估計要12隻蜘蛛才能產出一顆家蠶繭所能抽取的蠶絲量,27,648隻蜘蛛才能製造一磅絲線。同時,人們也發現蜘蛛非常難養殖。首先,幾乎不可能抓到夠多蒼蠅來餵食如此大量的蜘蛛。更糟的是,一旦把牠們關在一起,幾乎無法避免自相殘殺的慘劇。「每一次我去檢查,」一位研究人員絕望的寫道:「就看見小隻成為大隻的獵物;再過一陣子,每個盒子裡存活下來的幾乎不超過一、兩隻。」

 

  歷史上最接近成功的嘗試來自十九世紀末,馬達加斯加的法國殖民管理當局。住在島上的法國傳教士肯布耶(Jacob paul Camboue)在1880年到1890年間,率先嘗試從活蛛身上取絲的方法。最初他也是從卵繭取絲,就像一般取蠶絲那樣,但是55顆卵繭只能產出一公克生絲。他的同事諾格(Nogué)先生製作了一個看起來頗邪惡的機械裝置,可以為金色球體蜘蛛集體取絲,卻不致對牠們造成傷害。他們以這種方式在安塔那那利弗採集絲線,製成床掛飾。1900年,這件作品在巴黎舉辦的世界博覽會中敲鑼打鼓,盛大登場,隨即無聲無息的消失。

 

取蛛絲的機械裝置設計圖。

 

  對居住在馬達加斯加,從事織品製造的賽蒙.皮爾斯來說,島上關於蜘蛛絲編織的歷史就像童話一樣,經常聽人說起,卻從來沒有完全相信。他對這件事情感到興奮且著迷。1990年代,他以諾格先生的蜘蛛取絲器為本,創造出一種具有英國漫畫家希斯.羅賓森(Heath Robinson)風格的機械裝置,可以同時把24隻蜘蛛固定,並在確保蛛身安全的情況下取絲,並粗略進行紡線。多年之後,在尼可拉斯.葛德利的鼓勵之下,皮爾斯積極投入蜘蛛絲紡織品的製造。他們的第一件作品完成於2008年。

 

  終極目標是製作全部以蜘蛛絲織成的衣服,這個目標花了三年才完成。人類數百年來的夢想如果成真,那件作品勢必要非常特別吧!為了製造出讓人一眼難忘的衣物,他們使用兩種不同的編織方式,整件鋪滿刺繡與貼花;光是這些裝飾都花了數千個小時縫製,而且全部手工完成。

 

  這些心血足以說明工作團隊投注的熱情,即使一道褶邊最不起眼的縫線,都是充滿愛意的勞力付出。因為蜘蛛絲實在太纖細,幾乎不可能「單蛛」作業,每一條絲線都是來自24隻蜘蛛團隊合作的結果,這還只是基本用料;緞面用線更多。每一條經紗都由96股絲線組成,緯紗則是經紗的兩倍。別忘了,1.4萬隻蜘蛛才能抽取到一盎斯的絲,光是想要取得足夠用量的蜘蛛絲就已經工程浩大。每天早上,約30人至80人的團隊出動,分別前往安塔那那利弗各處樹林與電線桿,收集的蜘蛛數量上看3000隻。

 

  然後進行取絲,使用的裝置與幾年前賽蒙.皮爾斯製作的樣式頗為類似,然後再將蜘蛛送回原地。經過這番消耗,蜘蛛得花一個星期左右才能補充量源,團隊得以再次進行收集、取絲的過程。

 

  金色披肩終於完工,2012年在倫敦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展出六個月,凡是觀賞過的人莫不留下永難忘懷的印象。對許多人來說,就算展覽結束,金色披肩重返庫藏,蜘蛛絲的誘惑依稀仍在眼前。更大的挑戰橫在前方—大量生產,充分發揮蜘蛛絲的可能性,讓它不再只是一次性的展出品,而是日常生活可用的布料。

 

 

(本文為《絲線上的文明:十三個故事,纖維紡線如何改變人類的歷史》部分書摘)

 

《絲線上的文明》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絲線上的文明:十三個故事,纖維紡線如何改變人類的歷史》 The Golden Thread:How Fabric Changed History

作者:Kassia St. Clair

出版:本事出版社

日期: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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