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村昌平說他關注的是下半身以及低下階層的人,而這部他早年的作品,確實無情地探問低下階層的人最關注的事情;即是,深處在這殘酷的現實中,該如何不擇手段地生存下去?
無可避免地,多美將在那無法更殘酷的命運迴圈裡打轉;出生農村、私生女的她因為家庭生計,先是被迫嫁給地主當小三(並懷了私生女),後來又獨自到東京闖蕩,從妓女到老鴇,深陷在生存的泥淖;最後女兒信子千里迢迢到都市,卻只因自己生存的目的與理想,不惜出賣肉體以換取資源,回鄉跟心愛的人生活。
迴圈之所以為迴圈,其正是沒有出口,不管如何努力,往同一個方向前進,最終將回到起點(終點)。而要加重其殘酷性,只需讓迴圈擴大,使命運變為宿命。因而多美費盡辛苦,想逃離貧苦的農村生活,憑藉洞悉處世的眉眉角角,依附在握有資源與權勢之人;甚至背叛對她有恩的老鴇,也不過是重複其剝削妓女的技倆,資助她心愛的男人(身分依舊是小三)。前述種種可視為不得不如此,面對世界殘酷的生存方式,但真正輾壓過多美、讓她泣不成聲的,卻是自己的女兒終究也依循母親,將肉體視為某種手段,服膺現實。此為難逃命運之魔爪,宿命之輪迴(我那麼辛苦,就是為了讓妳逃離,改變那不可逆啊)。
如生命如此殘酷,宿命無其出口,可至少有精神上賴以慰藉的浮木?有的,電影中亦穿插了宗教的救贖,多美在宗會(類似教堂)中懺悔,哀悼自己曾害死的小女孩,也痛悟姦淫罪之不可赦。唯一瞬閃的純潔自省,是否為契機,宿命終出現裂縫而滲進一絲曙光?不不,導演告訴你神性無用,面對現實,我們依舊如同螻蟻,它依舊輾壓,而且壓得更大力(先是妓女後直接領頭當起老鴇),在我們身上留下一道道粗鄙的轍痕;我們只是在狹縫中求生,跟一隻蟲子其實沒什麼兩樣。
電影清楚呈現人與昆蟲竟如此相似之意象——如開頭的昆蟲爬行畫面,與結尾多美回鄉的恆動狀態呼應;另也隱喻出在現實的齒輪下,人類為生存只是一格格往前的可悲狀態;並同自己、周遭的人異化,諸如做為人的高尚情操,全都因殘酷現實而被棄之一旁,人性也被無情撕開,醜態畢現。直至電影最後,信子與母親的情夫壽明,在近似亂倫(或偽羅莉塔?)耽溺年輕肉體的歡愉中,漫漶的依舊是某種原慾,物種的本能(性穿插在整部電影間),其正如昆蟲交尾,繁殖以延續生命,由此參照,沒有什麼比人再更像昆蟲了。
「我愛的人都背叛我,我孤獨地苟且偷生。」多美如此怨嘆;她與父親女兒團聚的美夢,幻起幻滅,女兒最後回鄉,而與多美同住屋簷下的,僅剩那冷冽的父親牌位;命運的不勝唏噓,加諸在渴望父愛甚至將其扭曲的多美身上,她沒有止步,直至最後回鄉的路途,彷如開頭不斷向前的昆蟲,卻也展現了某種頑強的生命力。
面對現實,該如何生存下去?如同多美在每個階段的靜止畫面,似說似唱對每段境遇的自我解嘲;低頭看路,持續向前,因為我們是蟲,而且在宿命的殘酷齒輪中,我們只能是蟲。
電影資訊
《日本昆蟲記》(にっぽん昆虫記 / The Insect Woman)-今村昌平,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