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與殘忍,竟成了一體兩面:《布魯克林孤兒》

《布魯克林孤兒》劇照。

 

  這部片在全球票房慘澹,票房僅略微超過成本2600萬美元的一半,在近期的各大獎項中,也只有入圍金球獎最佳電影配樂。當然爵士樂是非常好聽,但電影本身其實也值得一看,作為艾德華‧諾頓第二部導演作品,這部他自編自導自演自監的作品,充滿了黑色電影該有的韻味以及艾德華諾頓本人的魅力。

 

  布魯克林孤兒原文《Motherless Brooklyn》在電影的台詞裡提到的時候,其實是翻成「沒娘養的布魯克林孤兒」,但翻譯成「失去母親的布魯克林」或許會更好。這是一個雙關語,既指涉著主角萊諾六歲喪母的過去,也指涉紐約裡這塊「世界最大的城市」坐落的土地沒母親疼愛,市長是個被拱出來的草包,權力集中在市長底下一個官員上:摩沙‧蘭道夫。誰能想到這個瘸腿的男人竟能隻手遮天,支配城市,出高價收買官員、居幕後低調行事、蓋公設賄絡大眾,還有行政區管理廳(BA)充當他的地下打手。因他建設而受害的,是居住在藍領社區的有色人種,例如黑人與拉丁人,以及一些少數貧窮白人,住所被列為貧民窟,然後被拆掉,海灘與公園他們無法抵達,因為都在公車才能到的地方,而摩沙根本不在乎公交系統,即便有民主當靠山,他們也什麼都不是,因為他們是少數。

 

  「行動才能改變一切,口說毫無意義。」

 

  他不腐敗,他是殘忍,正因他懷抱信心,所以他毫無遲疑,要是在別的電影裡,或許他就會是主角,一個墮落的英雄,因懷抱理想並遭遇現實而墮落,某方面來說,他像是另一個黑色電影的偵探,因為他探索著通往未來的道路,且不擇手段要將他看見的道路打通,他認為人們的本性是健忘且懶惰,並害怕改變,當大眾忘記中央公園建成時必須遷走農人與牛隻並鏟平田園時,他記得。

 

《布魯克林孤兒》劇照。

 

  而他的敵手,我們的主角,是一個得了妥瑞氏症,在一場意外中失去如父的老闆法蘭克的一個小夥子:萊諾。他記憶超群、觀察敏銳,但一般人都當他是怪胎,只因為他有時候會無法控制自己出口的話語還有行為,作為一名偵探,他具備才華,但他的缺陷也是致命的,因為照理說偵探必須是低調行事,並懂得隱藏自己的人,但他精密而快速的思緒對控制他的身體卻毫無幫助。

 

  法蘭克都叫他布魯克林,是的,一個在布魯克林的布魯克林,頭腦與身體的不協調的他,彷彿正是這座城市上層主腦與下層藍領不協調的隱喻,於是遊走在上層與下層間便成了他在本片裡做的事情,作為雙關語的布魯克林(既指涉城市也指涉他)的未來是他必須探索且做出決斷的,於是他又與他的敵手摩沙形成平行關係,他們都在探索未來,而更妙的是他們都愛上了黑人女孩,即便摩沙說自己「只是想偶爾操黑人女孩」但摩沙親筆給女孩的情書卻透漏了真相,一個讓他戰慄而不敢面對的真相。

 

  他,一個靠惡意弄垮少數族裔房價,並驅趕他們的人,曾經愛上一個少數族裔的女孩,一個飯店黑人小妹,多年之後他沒有結婚,也從未試圖去滅口這個黑人小妹與他的愛情結晶(他們就居住在同一個城市裡,而他的女兒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到了反抗他改造城市的委員會任職),即便這件事就他的性格而言理應當機立斷。

 

  而萊諾,則愛上了那個不能被公諸於世的愛情結晶,蘿拉。

 

《布魯克林孤兒》劇照。

 

  我是如此的欣賞布魯克林孤兒那種慵懶的步調,當然如果你就時間上來看的話,每個事件之間間隔的時間其實是很短的,但艾德華諾頓卻用了慵懶的節奏,用一種素樸之美來呈現萊諾獨自一人時的氛圍,那不是黑色電影裡那種肅殺、驚悚、令人屏息的氛圍,更多的是一種人性揭露的悲哀,本來善惡分明的事情(萊諾要替自己的老闆報仇)卻變得漸漸沒那麼善惡分明,因為萊諾發現法蘭克之所以要執著導致他死去的案件,不是出於公平正義,而是為了敲詐一大筆錢,而且這件事是他與蘿拉的叔叔比利一同策劃的。摩沙的落魄弟弟保羅知道這件事,但他不願參與也不敢參與,他知道哥哥的惡,但他說服自己,因為他有他的夢想,而他的夢想會造福全國人民,所以他不想推翻哥哥,而只希望藉由一些小事件提醒哥哥自己的重要性。

 

  比起那在電影中已經被解開的謎團(當謎團被解開,就彷彿迷宮的畫本被畫上了線,從入口到出口一路延伸,而不再因其多重的可能性而迷人)我更欣賞於裡頭這種迷離的人物,他們的輪廓一開始是模糊的,但隨著主角拿著燈火靠近,一切越來越清晰,卻又模糊了他們在片中先前給我們的印象,人是多麼的矛盾而缺乏同一性,又或者在人的同一性裡就包含了矛盾。既便國家因戰爭而蕭條,然毫不後悔為國打仗的法蘭克,經營著破爛的偵探社與破爛的婚姻,他既是習慣「能在高壓下冷靜」的人,卻也因為畢生習慣而被殺死(因為隨身帶的槍意外被殺死),而一切之所以會發生,或許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試圖放膽行事,意圖用勒索得的大筆經費拯救自己破爛的偵探社與破爛的婚姻。而看似將蘿拉捧在掌心的殘廢老兵比利,卻居然是勒索計畫的參與者,至於懷抱理想,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的保羅,也散發著猥瑣的氣味,這種氣味來自他的渺小,是的,他是好人,卻也是個渺小的懦弱好人,只敢旁敲側擊,不敢頂撞哥哥。以理想又或者教養為名,他失去的是哥哥對自己的尊重。

 

  於是最後當他放棄了最後一絲尊嚴,聽從哥哥的話梳裝打扮好,收信期盼哥哥採納自己的城市電氣化計畫,上頭卻印了一個大大的「否決」。

 

  這是本片角色們命運,因其「變」而遭逢不幸。

 

  艾德華諾頓處理本片其實異常細膩,先就畫外音的處理而言,他明確劃分了萊諾與開口的頓挫所不同的,流暢的思緒,少量的第一人稱敘事,很好的繼承了小說的魅力,同時又不會過於搶戲。伴隨著悠揚的配樂,我們與萊諾一起沈入這個如水下廢墟的世界(電影在這段轉場用的影像上再次暗示了萊諾與與摩沙的相似處,只是萊諾在之中沈落,沒有方向,上方的摩沙卻堅定著來回游動以展示自己的力量,電影兩次都呈現他在游泳,體現他不願沉浮而是征服城市的野心)。這個水下廢墟的世界漸漸消逝在觀者的視域之外,因為作為光線中介的水體使得一切都在變形,而廢墟本身則意味著漸進的消亡狀態,但廢墟化卻是進步的必要,無論是城市必須因為種族平權而停滯發展,又或者是種族平權必須因城市而停滯發展,懷舊成了兩種進步共同的敵人,積水、鏡面、煙霧、微光……覆蓋在廢墟上的一切作為一種映射體體現了一種有罪的美(在另個轉場中,法蘭克的身影變成了爵士樂手,他既承接法蘭克的工作開導布魯克林還在必要時刻拯救了他,而這同一性以混淆了黑與白的強光體現)。

 

《布魯克林孤兒》劇照。

 

  其他作為聲音進出的細膩就不多提了。

 

  如果要說他犯了什麼錯,或許就是在2019他拍的片子的動作場面實在不夠誇張,無法引起觀眾的感官,有飛車戲但稱不上追逐,有追逐戲但稱不上刺激,他就是快不起來(請看後半段那場高個打手跛腳出來追男女主的戲,跛腳這件事已經讓速度變慢了,而讓畫框沒有與高個產生碰撞更讓速度無法快起來),他試圖用對話的緊湊來補足動態的不足,但他的對話卻又缺乏如昆汀塔倫提諾的動態性與緊湊性,與萊諾這個心直口快的角色與慢節奏的劇本取得了一種平衡。

 

  摩沙的原型來自真實存在的羅伯‧摩斯,這個爭議人物至今仍然被人銘記,曼哈頓議員丹尼爾·奧唐奈(Daniel O'Donnell)近來提議要換掉以其為名的公園名稱,因為摩斯過去的種族歧視工程,但沒有太多人支持,或許摩沙是對的,人們健忘且懶惰,故害怕改變,若沒有情感與想像力,理性所及有限。

 

  理性所未及之處,正是黑色電影的韻味所在,在那裡,理性的燭光使得被照亮部分的黑暗更加妖媚,如黑人酒吧的爵士樂以及萊諾的妥瑞症一般攫住我們,支配我們,讓我們消解舊殼,各自融入更深邃的新的我。最終,萊諾離開了生長之地,離開了過去的工作,與新的戀人在新的世界過新的生活,如同當年許多離開布魯克林的人們一樣,逃亡與殘忍,竟成了一體兩面,成就了過去的消亡。

 

 

電影資訊

《布魯克林孤兒》(Motherless Brooklyn)-Edward Norton,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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