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結束,舞者在掌聲中逐一退場,而舞台上的煙霧持續捲動,在不可見的深處收束為一條向光的通道。觀眾紛紛離席,但腦海似乎仍承受著融合與分裂的痛苦,無法釐清我們究竟是透過巨大的天文望遠鏡向外探去、亦或是被一具顯微鏡頭給凝視著?歷經這齣舞蹈之後,眾人皆成為路易·卡洛(Lewis Carroll)筆下的人物 [註一],共同罹患了視物顯大—顯小症(macro-micropsia),各種無法相容、鉅觀與微觀的感知在舞蹈結束後持續交錯、重疊。《極相林》像是由一面輪軸歪曲、畫格破碎的幻視鏡(Phenakistoscope)呈顯出的影像,其中只見各種急速膨脹與凝縮的怪異斷體,而舞蹈則是暴力統合此些殘像的唯一運動,使身體成為既是生成幻象之物,亦是被幻象生成之物。
初起,燈光漸暗,展演廳後方隱約響起巫祝般的鈴聲,諸位舞者身穿斗篷如薩滿術士、或是異星探險隊,在無重力狀態下爬過人群朝舞台走去。當抵達(或離開)某處,舞者昂首回視觀眾,徹底告別我們所處的日常。忽然,仿若膠卷斷片,舞者瞬間倒落為無數肉塊,在地面磨擦擠壓的皮膚像空轉故障的齒輪作響:舞蹈就此(重新)開始,但在觀眾眼前展開的,將是一次怪奇、瘋狂的放映。地面抽搐的身體逐漸匯聚,像倒轉的影帶逆流上高臺,觸發出高張的基因編—解碼過程。所有去肢體的軀幹如地層彼此擠壓,一位舞者緩緩從中站起,以肩胛骨的抽搐暗喻著失敗、注定墜落的飛行 ; 從無頭肉堆中爬出的蠕動身體,令人無法辨別這究竟是生成的內爆時刻,還是死亡將至的衰敗場景。至此,整部舞作永恆地處在由兩道相反時序交疊成的無盡溶接(dissolve)中,無論開始與結束、抵達與離開,所有時態皆荒誕地共同棲居於舞蹈的每一瞬間。
在反覆縮張、變位與撞擊下,眼前的怪異有機體彷彿擁有了技術與知識,從遠古藻類般的糾纏中以手腳的交織、頭尾對倒的軀體裝配成各種幾何秩序,開始學習造字、雕刻、建築。整個人類歷史即在血肉的拼搏碰撞中形成高速的蒙太奇,文明的縮影被任意錯接,如跑馬燈在眼前掠過——舞者如兩張左右相背卻被疊映在一起的畫格,互相以手抓住對方腳踝,同時前進與後退。這怪異形象是巴比倫遺址上的浮雕走獸、雅努斯神(Janus)的雙面臉孔 [註二] ; 上下顛反、前後交疊的人肉鑲嵌,則像是佛塔壁畫及中世紀聖殤畫的重複曝光。但是,《極相林》並不歌頌文明的永恆演進,而是生成的屢次失敗。舞蹈看似正書寫著一張歷史總譜,但其總是被突兀走入場內的工作人員反覆拭去。舞蹈不停中斷、被迫重新開始,舞者又像雙股螺旋鏈一般旋轉、纏繞,亦如鏡像同步對舞。此些像是細胞裂殖所必經的程序,令先前所見的繁複幾何成為意外的部署。這是舞蹈的永恆回歸(eternal return),生命總在欲成形之際崩潰,所有發生過的將徒勞回歸至初始,如一捲故障的磁帶。
我們不再能期待著一具完整無瑕的形體出現,在生成的終極階段,觀者所目睹的卻是扭曲、殘破的肉身。如同自某次災難滅絕中倖存的物種,被翦去雙腳的舞者以手行走、倒立 ; 失去前臂的舞者,則用後肢作鰭在地面匍匐。身體在晦暗的林間以最恐怖之面貌呈現,無時無刻攻擊著對完形(Gestalt)的想像。必須軋斷肢體來跳舞、以毀滅進行生成,因為身體的「最高級形式」即在它潰不成形之際。最終,舞者命定地倒下,如屍體被堆放在角落,成為使那片巨大的虛擬植被得以循環繁生的養料。
《極相林》無疑代表著生命過飽和的臨界之閾,在此進化與退化、完滿與殘缺已成為無向量的強度展演。何曉玫將眾人置入一座不斷顛倒旋轉的沙漏最窄小的隙縫裡,看著事物邁往消亡又朝向始源回返。在橫越文明之前與末日之後,舞蹈彷彿僅發生於某次潮汐落差間,生命似乎僅是純粹的偶然。
註一:路易·卡洛(Lewis Carroll, 1832-1898),英國小說家,以《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聞名於世。
註二:雅奴斯,羅馬神話中的神祇,其具有前後相連、對稱的雙重面孔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