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世代的古騰堡
1450年左右,美因茲的一位金匠古騰堡,研究出一種能讓字模反覆使用的合金技術,以及一種專供印刷機的油墨,過去需要大量抄寫人力的書籍出版,於是大大降低了成本,古騰堡自豪地展示他的新發明,並且把它應用在當時最流行的作品:聖經。活字印刷術是人類史上一次重要「社群媒體」革命,新的技術降低了解析社群「粒度」的成本。過去,書寫文本需要透過博學的教會人士,才能進行語言轉譯,再考慮抄寫人力的成本,口語傳播的方式顯然經濟的多,但對活字印刷來說,不同的語言體系,不過字母的不同排列組合,那麼,就可以針對更微粒化的社群需求,量身打造專屬方言社群的聖經。
可以對目標社群做更微粒化的解析,伴隨的是既有權威系統的解體。古騰堡的新技術招來教廷的打壓,教士們指控這項技術會破壞手抄神聖文本的「靈性」,但很快地他們也被迫適應這項新技術,這場關於信仰,「爭奪人心」「資訊戰」的高潮是在1517年,一位據說在如廁時領略因信稱義奧秘的修道士路德,在教會門口張貼了「九十五問教廷」的大字報,此舉雖然換來開除教籍的懲罰,不過,路德的九十五條題綱,早以各種不同語言版本的形式,開始在歐洲大陸「分享」,每「分享」一次,教廷對教義詮釋的壟斷就多減損一分。
《讚爭》(LikeWar)所講述的,是關於我們這個世代的「古騰堡革命」,但其革命性效應至今仍未得到足夠的重視。自由世界的人們如此聚焦於大量難民,唯恐民族國家的社會秩序與平衡被顛覆,卻輕易地忽略無聲的數位革命,他們得不到頭條關注,但卻日復一日,地復一地,對個人與社會生活繼續帶來劇烈變化。
《讚爭》的副標題「社群媒體的武器化」則至少可以從三個意義上來理解:第一,社群媒體已經成為實際軍事衝突戰場的延伸;第二,網路與社群媒體自身也成為一個足以造成現實效應的真實戰場,而這個戰場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則;第三,社群媒體的武器化,也意味著國家能以微粒化數據進行社會控制,這不再是反烏托邦小說的情節,在沒有自由民主體制制衡的國家,它甚至是已經是現實。
奇怪的戰敗怎麼個奇怪法?
社群媒體技術的每一次進化,直接的後果都是提升社群的微粒度,活字版印刷、電報、無線電、電話與電視等等,也會改寫局部場域的遊戲規則。納粹帝國的宣傳部長戈培爾曾經說過,沒有收音機,納粹就不可能掌權,因為收音機能讓民粹領袖的聲音直接傳送到人民耳中;而羅斯福也靠「爐邊談話」,凝聚抵抗納粹的民氣;當電視開始成為家用品後,甘迺迪則靠著「比較上相」領先對手。
社群媒體技術的進化,也會改變戰爭的型態,瓦解人們對戰爭的傳統想像。儘管活字印刷之前不乏對宗教的壓迫,但即便是古騰堡或路德,也沒有預想到教義詮釋的衝突,會在往後演變成血腥的宗教戰爭,就像馬克祖克柏恐怕至今也不相信臉書已經變成現代戰爭的重要戰場。沒有辦法即時適應戰爭型態的轉變,就只能獨自品嚐「奇怪的戰敗」苦果,這是法國歷史學家布洛克的形容,第三帝國的大軍能直接碾壓馬奇諾防線,發動讓法軍猝不及防的閃電戰,除了新型裝甲坦克技術外,靠的正是看似不起眼的無線電波與收音機,協調部隊的攻擊。
說這場戰敗「奇怪」,那是因為「戰爭」不再只限於戰場上戰士之間拳拳到肉的拼搏,新的戰場既在無法實體化的士氣,也在無從捉摸的速度,這自然代表戰場與會跟著流動起來。沒有多久,下一場依靠速度瓦解防禦的戰事很快就到來:納粹帝國高端工藝的地堡,完全無法抵禦盟軍密集精準的轟炸。速度的向量終於在戰爭中取得優勢,象徵城鎮堅守的高城牆在幾個世紀的火砲轟炸後,從此再沒有勝利過,堅守防禦從此只有戰術作用。
七十多年後,伊斯蘭國的先鋒部隊,同樣靠著在直播軍隊行進時,網路驚人的傳播速度,讓恐懼從網路瀰漫到現實,徹底催折對手的士氣。最後伊斯蘭國以1500之數拿下有兩萬守軍的摩蘇爾城,這是一場奇怪的戰勝,取代收音機的是APP、臉書以及推特。與一般對資訊戰的主流想像不同,伊斯蘭國並沒有特別出色的駭客戰力,它在網路上的進軍不過是一場線上直播,伊斯蘭國並沒有駭進網路,它打的資訊戰,駭的是網路上的資訊。
其實早在網際網路還沒有成為日常生活部分的1990年,蘭德智庫的兩位學者就已經在一份機密報告中,預見了伊斯蘭國的勝利,他們說,未來的「網絡戰」(netwar)是:
試圖擾亂,破壞或修改目標群眾對他們所知的自己與週身世界的認知。一場網絡戰可能會聚焦於公眾或菁英的意見…網絡戰代表進入一個全新的衝突範疇,它是橫跨經濟,政治,社會與軍事的「戰爭」型態。
在新的網絡戰場上,戰鬥將不再有明確的起始,在時間與空間上都會擴散,敵人也不再明晰可辨。戰鬥可能不動聲色,耗時長久,也可能瞬間結束,破壞慘重,可能發生在不知不覺之間,也可能來得迅雷不及掩耳。網絡空間成為新戰場的後果是加劇了現代戰爭的「混合戰」趨勢,一方面,衝突的性質不明導致無從區辨真正的衝突,網路世界中聲勢浩大的網軍出征,能當作現實攻擊行動的徵兆嗎?一旦誤判恐怕代價慘重,這大大提升了精確回應的成本;另一方面,衝突方的身份也變得模糊,訓練有素的網軍與跟風的網民彼此無以分別;最後是所有自由民主國家的難題,在言論自由的前提下,幾乎沒有可以收束網絡空間戰場化的政策工具與法律框架。
誰能掌握迷因?
對《讚爭》的作者們來說,2009年的5月4日是「網絡戰」開戰的日期,這一天,後來成為全球最強網紅的川普,張貼了他的第一則推特。這個故事遠遠沒有表面上這麼簡單,在真實戰場上,粗放式的傳播其實往往造成反效果,倫敦大轟炸期間,在英國最受歡迎的電台是納粹製播的英語宣傳電台,而美國在越戰期間空投的傳單全被拿來擦屁股。
真正讓川普的推特成為大規模攻擊武器的技術配置是社群媒體平台,就像好幾個世紀以前,活字印刷術能把大一統的宗教社群微粒化成方言社群一樣,在社群媒體平台那沒有人知道到底怎麼運作的演算法,我們這個世代的「上帝之眼」面前,所有的使用者都被微粒解析地近乎透明。平台開發者起初的動機很簡單:演算法給使用者想看的東西,如果他們對特定類型的內容有積極反應時,就會帶動社群媒體動態訊息的演算法,確保他們可以看到更多類似的內容,這讓他們更願意繼續關注平台。
而決定一則訊息能不能在網路散佈的主因始終不在於其真實與否,真理與否,而在於它能能否得到注意力,得到讚或者怒,這個戰場的勝負所爭奪的是注意力,而不是論證的成理與否。希特勒曾經說,戰爭只需要一個宣傳用的藉口,它不需要可信度,因為不會有人質問贏家說謊。希特勒可能是第一個掌握「迷因」(memes)精髓的人,這個詞彙的原意指的是有自己的繁殖演化能力,且能不斷傳遞下去的資訊,宗教是人類文明最制度化的迷因,而各種陰謀論,則是最歷久不衰的迷因,網際網路則是迷因生長的最佳環境,它讓迷因擺脫口語相傳,可以既不失真又無限混搭地衍生傳播下去,在網際網路被社群媒體與搜尋引擎平台壟斷後,迷因在行動裝置上有了新的圖文化身:傻眼貓咪、黑人問號或者佩佩蛙等等的「網路梗圖」。
並不是說這些表面人畜無害的搞笑梗圖,就其本身能有什麼殺傷力,而是說迷因的傳播標誌了網路戰場的勝負指標,當網際網路與社交平台可以結合在行動裝置,讓現實與網路場域不再能夠分別時,爭奪聲量與注意力的「讚爭」,也就成了戰爭的重要戰場,在社交媒體這個新戰場,誰能反覆讓迷因再脈絡化,有能力讓資訊伴隨迷因進行病毒式傳播,就是贏家。早在2006年,美國國防部的分析師就已經提議,必須研究對手的迷因傳播,並推出自己的迷因反制。
某種意義上,以迷因反制迷因,不只是網紅爭奪注意力的教戰守則,根據研究,假訊息的傳播速度比真相快了六倍,過去只限於小眾的不實訊息,現在伴隨社交媒體的日常生活化以及演算法機制的回饋,大舉擴散,其效應有時候已經大到足以動搖既有的規範。例如,聲稱注射疫苗將危害幼童健康的陰謀論,導致了父母以「個人信仰豁免」為由申請免接種疫苗的比例,從2000年到2013年飆升四倍,造成兒童間的疾病傳播率飆升,加州政府後來放棄了辯論說理,直接通過強制幼兒接種疫苗。
這個橫跨線上與線下的無形戰場,既可以在強權之間展開,例如俄羅斯網軍對美國總統大選的騷擾;也會在陰謀論小圈子中轉化成實際的行動,例如持槍闖進披薩店想要搗破希拉蕊禁錮幼童陰謀的「披薩門」事件;甚至是幫派之間的街頭械鬥。甚至,社交媒體的戰場不只是現實戰場的延伸,它還是現實戰場的一部分。根據學者Thomas Zeitzoff針對2012年以巴八天衝突期間數十萬則社交媒體推文的研究,將之與現實世界的衝突比對,他驚人地發現,如果網路上對哈瑪斯的同情飆升,以色列的空襲速度就會相對降低一半以上,而以色列方於是被迫進駐網軍,其宣傳操作也就跟著等比例躍升。現代的戰爭不僅需要充分規劃軍事行動,同時也需要隨時進行病毒式行銷,以確保勝利戰果。
地球會成為擁有千萬隻手的龐大生物…
在網際網路開始強勢崛起的90年代,巴洛(John Perry Barlow)發表了著名的《網絡空間獨立宣言》,其中熱情地呼喊了新自由的來臨,開頭是這麼寫的:
工業世界的政府們,你們這些血肉與鋼鐵所築成,臃腫令人生厭的龐然大物們,我來自網絡空間,一個全新的心靈家園。我以未來之名,要求過氣的你們,別來管我們,我們不歡迎你,我們聚集起來的所在,你沒有任何主權。
對於科技樂觀論者來說,每一個新科技的進展,都是新自由的福音,網絡空間獨立宣言呼籲的是「不用害怕被噤聲,不用害怕被強求一致」的未來新世界。到90年代末為止,網際網路對抗「臃腫令人生厭」的國家機器,也確實取得不錯的戰果。1994年,墨西哥的Zapatistas民族解放軍,藏身森林深處的他們,是第一支把網路「武器化」的軍隊,甚至透過網路進行世界性的串連,迫使墨西哥政府停止圍剿軍事行動;1999年,法輪功對中國政府的反抗,以及西雅圖的反全球化運動中,網際網路的串連都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場景繼續來到社群媒體降世的二十年後,從2011年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到2014年的阿拉伯之春,乃至於港台的雨傘運動及太陽花運動,透過社群媒體的新連結形式,為組織運作與培力提供了新想像。
可是,現代的國家機器並沒有巴洛所說的那樣「臃腫」,比起幾個世紀以前的教廷,他們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網路生態,網路與社群媒體並非自由論者與民主運動人士專有的武器,俄羅斯與中國的網軍不只很熟悉社群媒體的迷因擴散手法,運用海量的隨機照片與文字片段,在網路世界強行壓過運動人士的宣傳,更已經是網軍日常。尤其重要的是,他們也已經學會了運用不實訊息(disinformation)干擾自由民主國家言論自由市場,操縱政黨競爭槓桿以影響政局。
而當國家機器的官僚不再是科技白痴,網路與社群媒體就會反過來成為他們扼殺自由的武器。更不用說,它還掌握了「鋼鐵與血肉」,也就是能把人進一步微粒化成各種數據的社會控制機制,特別是在威權的獨裁國家,其進展更是令人嘆為觀止,天網般的監視器以及臉部辨識已經是基本配備,至於其他諸如步伐辨識與社會信用評分制度等等,也不再只是電影或小說情節而已。
現代戰爭的一個重要趨勢是利用敵我之間武力的高度不對稱,透過戰士在戰場上的去肉身化,來保護戰士。高科技的運用讓戰鬥人員的身體逐漸消失在戰場,戰事不再發生在肉身之間大規模對峙的戰場,取而代之是配備精良的科技戰士,搭配快速瓦解對手戰力,完結任務的機動小隊,甚至,戰士已經不需要直接出現在戰場上,內華達州的無人機駕駛,可以遠端操縱遠在世界另一端的空襲殺戮機器,就完成一次次精準的打擊任務。
威權獨裁國家內部的社會綏靖,所進行的就是這樣一種高度不對稱的戰爭。不過,正如德國媒體研究者Roberto Simanowski所說,不要天真以為中國的社會信用評分制度,武警所配戴的臉部識別眼鏡,不會在自由民主國家出現,關鍵是自由民主世界的人們,對於微粒化的社會控制科技,到底能夠設下什麼樣的防線?
巴洛「網絡空間獨立」的宣言,其實建立在國家缺乏微粒化控制能力的前提上,相較之下,摩斯的弟弟在一個世紀前的擔憂,恐怕更是這個星球的現實。他在電報還在開發階段時,就憂心地指出,地球的表面將會被用線路連成網絡,整個地球會成為擁有千萬隻手的龐大生物,每一隻手都握著一枝筆,紀錄心靈主宰者所命令的一切事情。在當前這個由數位化感測器,以及人能夠解析成微粒化數據的社會,顯然不再能天真以為,在人們聚集起來的網絡空間,國家沒有任何主權,特別是在歐亞大陸上的兩個科技威權利維坦。
《讚爭》所講述的各種故事,精彩程度不下於任何一部反烏托邦電影或小說,不過,他們都是真實事件,這足以粉碎科技至死論者的樂觀期待。網路與社群媒體為人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便利與超連結,也帶來了全新的危機與風險,古騰堡的技術革命為歐洲所帶來的資訊騷動,經過幾百年才經由議院、大學與宗教團體消化其過剩的「注意力經濟」,社群媒體所造成的革命效應並不下於此,在一個能對人自身及其週身世界做出更微粒化數據解析的新時代,正如法國哲學家Bruno Latour所警示,諸如「群體」「階級」以及粗放的「結構法則」等等社會學基本概念,恐怕都會失去意義,這將會對既有的規範與制度造成什麼樣的衝擊乃至於解體?而我們所珍視的價值又將如何自處?《讚爭》或許是我們開始理解未來社會的入門手冊。
書籍資訊
書名:《讚爭:「按讚」已成為武器,中國、俄羅斯、川普、恐怖組織、帶風向者、內容農場,如何操縱社群媒體,甚至……不知不覺統治了你》 LikeWar: The Weaponization of Social Media
作者: P.W.辛格, 艾默生.T.布魯金
出版:任性出版
日期: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