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烈愛》究竟燃燒了什麼?(此為原投稿標題)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從電影的故事背景開始著手。村上春樹的〈燒穀倉〉講的是一名窮困女孩遇上一個以燒穀倉為樂的年輕富商的故事;福克納的〈燒馬棚〉講的是一個男孩在面對因貧富差距而憤怒不已乃至燒別人馬棚的父親時,心中所作的抉擇的故事。接著,這兩則故事彷彿事先約好似的齊聚一堂,成為了這部電影的故事基底。最後,李滄東導演再以此基底做為柴薪,生出一把反映南韓社會面貌甚至世界現狀的熊熊烈火──《Burning》。
從以上脈絡可明顯看出這部電影的主題乃貧富差距以及隨之而來的憤怒,然而除此之外,村上春樹的創作母題以及南韓社會的特殊面貌也是不可忽略的。前者乃是〈燒穀倉〉裡不存在的橘子,也就是存在主義;後者則是南韓社會女權低落的現象。因此,以下將從存在主義、貧富差距、女權低落以及憤怒等四個層面依序探討,試圖看清焰火裡究竟燃燒著什麼。
虛無的橘子與落日之舞
在海美偶然遇見鍾秀的當天晚上,海美先是表演了吃橘子的啞劇,接著便提到布希曼人追求生命意義的飢渴之舞。於是,所謂不存在的橘子便與生命意義有了關聯。本質上並不存在,但卻又很想品嚐它的滋味,所以只好忘記不存在的事實,然後一心一意渴望擁有它,這樣嘴巴就會開始分泌唾液,我們便能若有似無地享受到橘子的美好了。在這裡,橘子只是一種隱喻,其真正指稱的乃是生命意義以及存在價值。海美出生在國境邊界的貧窮農村,國小時意外掉進枯井,體驗過無人知曉的黑暗;國中時因為長相而自卑(鍾秀國中時唯一對海美說過的話:「妳真的很醜。」)進而去整形;出社會後欠了一堆卡債,家人因此疏離她,而她也只能依靠打工勉強過活。擁有如此成長經歷的海美,會對生命意義感到疑惑,甚至希望像不曾存在似的永遠消失,似乎也是合乎情理且難以避免的。
在《綠洲》及《密陽》裡,「陽光」乃是導演用來作為象徵的影像母題之一,而這樣的手法在《燃燒烈愛》裡也可見一斑。例如男女主角第一次做愛時,鍾秀便看著房間牆上反射而來的陽光;三人從機場回來在火鍋店閒聊時,海美說她好想隨著黃澄澄的夕陽一起消失;以及整部片裡最關鍵、意涵最豐富的一幕:當海美在鍾秀家院子跳著尋求生命意義的舞蹈時,身後那片漸層變化的魔幻餘暉。從上述的例子來看,「陽光」在這部片裡似乎象徵著存在意義或存在的本身。鍾秀愛著海美,海美是他生命意義的一部分,因此當兩人做愛或鍾秀想著海美自慰,以及鍾秀接到海美打來的電話,還有鍾秀獨自在海美家寫作時,畫面裡都會出現陽光。對鍾秀來說,陽光代表了他的生命意義以及海美的存在。而對海美來說,陽光也代表了她的生命意義以及自身的存在。這也是為何電影中所出現的陽光不是稍縱即逝就是日漸西沈,因為海美最終就如同跳舞時的落日餘暉一般,從我們的視線裡消逝不見。
大自然的道德與獻給神的供品
相信看過電影的人都會同意,貧富差距乃是這部片最明顯、最重要的主題,然而也就是因為這樣,使得電影中隱沒在貧富差距的表象之下,更深層且更根本的議題反而被多數觀眾給忽略了――也就是貧富差距的起因,或者說,大自然的道德。在現今人類社會裡,階級對立可說是最嚴重、影響最大的社會問題。那麼,階級對立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從工業革命之後?從第一位擅自圈地者出現之後?還是自從有了人類,我們就必然會走上貧富不均的道路呢?會不會這就是大自然的道德?會不會人類世界就跟動物世界一樣,物競天擇、弱肉強食?面對如此的大哉問,大慨沒有多少人有能力或者有勇氣提出解答。然而,對某些人來說情況並非如此。很明顯地,班就是其中之一。
當班第一次提到燒溫室的事情時,他認為那些溫室無用又礙眼,就像在等著被他燃燒一樣。鍾秀慍怒地質問他,有沒有用難道是他來判斷的嗎?班回答:「 就像下雨,雨降下來,河水被灌滿變成洪水,人們就會逃離,難道雨會做判斷?這沒有對錯,自然何來道德,如果真要談自然的道德的話,就是同時存在。我在坡州,也在方背洞,在首爾,也在非洲。大慨就是這樣,這種平衡。」 從班的回答可以明顯看出,他認為弱肉強食的作為就如同自然現象一般,是世界得以運行的平衡法則,不論在哪裡這套法則都會存在。對他來說,有些人就該像雨一樣是大自然的主宰者;有些人就該像溫室一樣等著被燃燒;世界上有像坡州、非洲那樣的窮困之地;自然也有像首爾跟方背洞(韓國豪宅區)那樣的富裕之地。強與弱,富與窮,主宰者與被主宰者,一切都如此自然且平衡地同時存在。
除了燒溫室的行為之外,班的這種階級歧視的想法也表現在做菜上。當海美問班為什麼喜歡做菜時,班回答:「這就像人獻給神的供品,我為自己製作了供品,然後吃掉。」而這也是有如蓋茲比的班總愛跟社會底層的女性交往的原因,因為對他來說,這些女人就跟無用又礙眼的溫室一樣,都在等著獻祭給他。
男人的化妝箱與太極旗
在《燃燒烈愛》裡,十分重要但也最容易被觀眾忽略的另一個主題便是女權低落。海美失蹤之後,鍾秀為了尋找海美的下落而去找她的同事,在聊到海美時她的同事說:「女人是很辛苦的。化妝是個問題,不化妝也是個問題,衣服穿得少叫露,穿得樸實叫不打扮。你聽過一句話嗎,沒有一個國家是為女人著想的。」諷刺的是,這句話聽在鍾秀耳裡,想必也是相當五味雜陳的。雖然鍾秀自認愛著海美,但其實他也是男性沙文主義的一份子,從他國中唯一對海美說過的話「妳真的很醜。」,到他因為忌妒海美跟班交往而罵她是「在男人面前賣笑的妓女」,在在顯示鍾秀大男人主義的一面。至於對班來說,把女人當成溫室的他,不但完全否認了女性的自主權也徹底的物化了女性,視女性為供品般的存在。而這也是身為男人的班卻有著精緻化妝箱的原因。因為這些化妝工具就如同做菜器具一樣,都是為了製作供品而準備的。在電影的倒數第二幕裡,班仔細地幫他的女友化妝便是最好的證明。對班的女友來說,這樣的舉動或許出自於愛情;但其實對班來說,這一切全是為了「製作供品,然後吃掉。」
片中對於韓國女權低落的描述除了藉由對白與動作之外,其實也透過了人物與電影場景的互動來展現。當海美在鍾秀家院子跳舞時,鏡頭也同時帶到了院子裡的南韓國旗。在導演接受《當代電影》雜誌的訪談裡,導演提到「太極旗具有政治意義,是國家權力的象徵。換句話說,太極旗代表了男性。國家權力本身就是很男性化的東西。」由此可推論,海美跳舞的舉動除了表達出她想追求生命意義的一面,也隱含了海美想要像鳥一樣(海美一開始的跳舞動作是模仿鳥)逃離這個以男性權力為主體的國家的意涵。其中令人玩味的是,海美在跳舞時也順便把上衣給脫了。若從顏色的角度來看,太極旗上面的紅色與藍色,互相混合之後正好就是海美衣服上的紫色。換句話說,海美脫掉紫色上衣的動作乃是一種隱喻,隱含了海美亟欲掙脫這個不替女人著想的國家並且重獲新生的渴望。
憤怒的烈焰
如果說海美代表了人們對生命意義以及女權的追求;班代表了上流社會對貧富差距與階級對立的看法;那麼鍾秀所代表的便是韓國青年甚或全世界青年對社會現狀的憤怒。一開始,鍾秀的憤怒對象乃是他的父親,他怨恨父親的憤怒調節障礙,怨恨父親把母親逼走。然而就在鍾秀為了父親官司奔走的過程中,他也逐漸瞭解到父親的擇善固執(不把錢拿去炒房而是回家鄉畜牧)以及國家體制對底層人民的壓迫(父親與公務員的對抗便是此議題的反映)。與此同時,鍾秀也從班的身上看到了社會制度的扭曲(韓國有太多的蓋茲比)、上層社會對底層社會的視如草芥(無用又礙眼的溫室)以及韓國社會對於女性的物化與欺壓(把女人當作供品)等等。於是,就在累積了如此龐大的憤怒之後,鍾秀便以班疑似殺了海美作為理由,用班所留下的打火機,點燃了他對於班所代表的韓國社會各種不公不義現象的復仇之火。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鍾秀在點火之前也如同海美跳舞時一樣脫掉了身上的衣服。非常恰巧的,他的上衣是紅色而褲子則是藍色,正好就是太極旗的顏色。如果說海美想掙脫的乃是太極旗所代表的男性權力,那麼鍾秀想燒毀的便是太極旗所代表的國家體制及社會現狀,又或者鍾秀的燃燒之舉也隱含了他對於男性沙文主義的反省。不論如何,雖然兩人的生命經歷與個人追求不盡相同,但他們卻抱持一個同樣的心願――渴望能從不公不義的迷霧世界之中獲得解脫,然後就像從沒存在過似的永遠消失,又或者宛如新生兒一般重新活著。
燃燒之後
在拋出了上述這麼多的議題之後,電影最終結束在鍾秀所燃起的熊熊烈火。單以電影本身來看,或許事情的確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解決。然而電影之外又如何?真實世界裡的鍾秀們與海美們究竟該何去何從,上流社會裡的班們又有誰來制裁呢?顯然電影並沒有也無法提出解答,但至少它讓我們對這世界提出了一個重要的疑問――究竟貧富差距、性別不平等,或者所有其他的不公不義是本該如此,還是不該如此。要回答這個問題,也許我們必須先探討一個最根本的因素──人性。
國外曾有心理學家做過實驗,他們讓兩歲的嬰兒觀看兩位成人和別人玩遊戲的情況,其中一個人和玩伴平分玩具,另一個人則給自己比較多的玩具。換句話說,一個人公平,另一個人不公平。然後他們讓嬰兒選擇要跟哪一個人玩遊戲,結果幾乎所有嬰兒都選擇了注重公平的人。從這個實驗可以發現,注重公平似乎是人類從小就擁有的價值觀。然而,這個實驗其實還有後續。在第一次的實驗中,兩位玩伴和嬰兒一樣都是白人。而在第二次的實驗中,玩伴換成「不公平的白人」與「公平的亞洲人」,結果大多數嬰兒都選擇了不公平的白人。換句話說,比起公平與否,人類似乎更重視別人與自己親不親近、相不相似。這或許就能解釋為何人們傾向靠近同溫層,並且排斥非同溫層的人,例如種族歧視、宗教歧視、性別歧視、階級歧視等等。然而即便如此,注重公平依然是人類所重視的價值觀之一,而且人類從小所擁有的各種偏見以及靠近同溫層的傾向也並非不能改變。就拿電影所觸及的性別平權和貧富差距來說,北歐國家在這兩方面顯然就比韓國甚至全世界多數國家都公平得多。如果我們能像北歐國家一樣在法律上制定更具公平正義的法條,同時在生活上更勇於突破同溫層,試著了解並且同理非我族類,那麼人類社會的不公平現象或許將能逐漸消失也不一定。
不論是生命意義也好,公平正義也罷,但願有那麼一天,我們不必再忘記它們不存在,而是能親眼所見、親身體會這顆本該屬於妳我的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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