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同質、(非)同路人──評《想像的共同體》(此為投稿原標題)
當我們看到自己國家的選手在世界級比賽中獲獎,或者聽到自己的國家被他國讚揚時會感到與有榮焉。我們可能從來沒有跟那位選手講過話,與對方也不認識;我們也沒有去過他國,甚至被讚賞的也不是自己,為什麼我們會同樣感到喜悅?而「我們」又是如何界定、形成呢?
事實上,「我們」是由一群擁有共同文化、語言、生活方式的人們所集合的群體。即便這群人可能素未謀面,憑藉著傳播媒體發展、人民主權意識高漲、口耳相傳的傳說與歷史,這群人發現了彼此的相同之處,進而想像出「民族」這樣的共同體。
「民族」的概念可以追溯到18世紀,法國哲學家盧梭在其著作《社會契約論》中,提及人民主權的概念,由平等的人民互相締結約定,形成一個共同體,創立一個國家。德國的思想家赫爾德,認為人有一種群體的歸屬感,同一文化、語言、生活方式的人會形成一個民族;到了法國大革命時期,法國神學家巴互爾見到雅各賓黨排外、激進的行為,開始反思這與法國大革命原本「自由、平等、博愛」的理念相去甚遠,並將他們的作法指稱為「民族主義」,而這個概念到二戰時被歐洲國家廣泛運用,出現諸多民族統一運動。
「民族」在短短三世紀內被想像成一種「共同體」,即使民族中充滿剝削與不平等,數以萬計的人們卻會為了這個想像出來的有限事物而願意犧牲生命,為了探討民族主義究竟有什麼魔力,造成如此慘烈的犧牲,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出版了這本《想像的共同體》,說明民族主義起源與散布之因素。
那麼,臺灣呢?身在東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路過的訪客及留下來的久居的種族繁雜,有著獨特文化與人種,自有歷史文獻記載以來的400年間,有一半的時間,世界正處於「民族」意識的蓬勃發展中,那它有因此發展出自身的「民族」意識嗎?筆者欲藉由臺灣的例子,去證明或者反駁《想像的共同體》一書中所提及「民族主義」發展之因素。
海外殖民與拓墾
在18世紀末,美洲突然竄出許多新興國家,而這些國家的出現並非單憑原住民的抗爭,其中還有許多歐裔混血農場主及商人的支持。這些在殖民地中處於上層階級的「歐洲人」為什麼會支持殖民地獨立呢?
安德森先生的說法是,第一、那些農場主見到了黑奴及原住民的激烈反抗,身為少數人的歐裔混血根本無法與他們匹敵;第二,對於在殖民地上土生土長的混血兒們來說,他們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曾到過歐洲,這使他們對於歐洲這塊土地感到陌生。安德森先生在此提出一個有趣的說法,在封建時期歐陸的一名新官員可能在擔任不同職位的過程中,前往不同地區,到行政中央「朝聖」,在長期四處奔波下,他們並沒有所謂的故鄉,然而,當他們前往不同地區就任時,遇到與自己同樣情況的人,並且發現他們使用同一種國家語言時,就會產生一種認同感。
但對於生於殖民地的歐裔人來說,他們不可能大費周章地跑到大西洋的另一側擔任官職,再者,對於那些高傲的純種歐洲人而言,那些位於未開發落後的殖民地的混血兒是被玷汙的,並不屬於尊貴歐洲人的一員,自然也不願意混血兒擔任重要官職。同樣的歐裔混血也會遇到與自己有類似情況的人,即便那些歐裔官員使用的語言、風俗與殖民母國的人民別無二致,但他們的任官朝聖之旅頂多待在殖民地,他們是不可能前往母國,因此形成了雙方的隔閡,久而久之,部分歐裔美洲混血的民族先驅開始宣稱自己是「美洲人」,對於此地開始產生認同,有了獨立運動,進而形成國家。
接下來,讓我們用美洲這個例子來看臺灣,史前時代的結束,歸因於地理大發現時,16世紀荷蘭人與西班牙人的造訪。然而,當時他們前來此處的目的是進行貿易,與前往美洲的出發點不同,且他們居住的時間相當短暫,無法形成獨自的社會體系。
至於漢民族的到來則大不相同了,從鄭氏時期開始到清領時期,閩、粵漢人到此拓墾,如同歐裔人剛踏到美洲這塊土地時,把這個殖民地當成暫時的居所,自己仍心繫遠方的殖民母國,當時的漢人也會依照原鄉籍貫來做為區分,例如:鄭用錫〈勸和論〉中提及艋舺(萬華)一帶曾因籍貫隸屬不同,認為自己是屬於「泉州」、「漳州」等地區的人民。
有趣的是,臺灣清領中後期由於海禁政策不得漢人女子前來此地,產生的眾多漢人及平埔族混血後裔並沒有自己身為「臺灣」而非「清朝」的意識,即使以往的籍貫意識淡去,對於國籍的認同仍為清朝。從清領時較有名的民變來看,除了早期的朱一貴事件欲反清復明外──雖然恢復的不是「臺灣」的獨立意識──晚期的林爽文事件及戴潮春事件是跟查緝會黨有關,而非屬於台灣的民族意識。筆者認為歐洲與美洲殖民地的案例、清朝與臺灣的案例會產生不同的結果,與地理位置有關,臺灣和中國的距離不遠,兩地自荷蘭時期甚至更早,就已有貿易往來,人們接觸的頻率比美洲的歐裔和歐洲的往來多很多,另外清朝對臺灣長期保持消極態度,他們認為台灣是化外之地,留下只不過是為了防範反清勢力,官員是由中國那邊派遣,不易產生像美洲那樣的朝聖之旅,因此就算自清朝佔領後200多年,也沒有獨立運動的產生。
語言、官方的民族主義在臺灣
印刷術被廣泛運用的15到17世紀,隨著書籍的生產日增,由於當時的歐洲市場熟悉拉丁文的讀者並不多,且該市場僅於短短150年內達飽和,許多書商為了要吸引當代人對書籍的興趣,開始販售廉價的方言文本。在方言越來越興盛的狀況下,有些也開始演變成宮廷語言。這種演變是自然而然、緩慢形成的,與它相對的是,19世紀時,由於部分君主所統治的國度可能混雜著不同人種,為了有效治理人民,他們自發性的進行語言統一、實施「歸化」也就是將特定一種民族擴大到整個國家的一種行動,稱為「官方民族主義」。
「官方民族主義」對於臺灣的影響,最顯著的應該是日治時期的皇民化政策,當時臺灣人民被要求使用日語、參加日本的慶典、改信他們的宗教,希望臺灣人民能自覺為他們的一分子,然而書中也提到了官方民族主義一個現象,也就是它會嘗試掩蓋民族與王朝的矛盾,將臺灣人民日本化,但在臺灣人民反對聲浪出現以前,不讓他們有機會擔任官職,這也帶出了殖民母國本身產生了民族的意識,而他們也抗拒「外來的」統治。
對於政府的記憶與遺忘
在《想像的共同體》最後一個章節提到了在南美洲,墨西哥人用西班牙語為在哥倫布前往此處前(如今已被消滅的)印地安文明發聲,而這些墨西哥人並不了解印地安文明的語言及生活。臺灣現今也是如此,經過清領時期將平地原住民「漢化」;日治時期將他們「日化」後,許多平埔族文化也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今天我們嘗試的轉型正義,其實沒辦法真的挽救什麼,只能用來記憶這片土地上曾經有著這麼一群,由於過往的殖民及現今政府的到來,而不幸消失的人們。
書中引用了赫南的書籍《民族是什麼?》中的一段話:「民族的本質是每個個人都會擁有許多共同的事物,而且同時每個人也都遺忘了許多事情......每一個法蘭西公民都『必須要已經遺忘』聖巴托羅繆日,還有十三世紀南方的屠殺事件。」(書中寫到「聖巴托羅繆日」指的是1572年由法盧瓦王室發動的一場反法國新教徒的慘忍迫害;「十三世紀南方的屠殺事件」指的是英諾森三世教皇對阿比然西亞人的滅族行動,並強調他是罪孽深重的教皇中,最嚴重的一位。)對於不是法國出身的我們,這些事件是陌生的。臺灣也有類似的案例,在國民政府剛到臺灣的時候,一場私菸查緝案引發了二二八事件,為了防止「共匪」入侵而實施的眾多泯滅人權的法律,導致許多無辜的人民「被消失」,時隔多年的今日,國民政府仍然屹立在這片土地上,而這些傷痛與隔閡也隨著時間及歷史,漸漸被記憶與遺忘成「我們所共有的」。
影響臺灣人民族認同之因
上文中,筆者以臺灣的例子來佐證《想像的共同體》所述及民族發展之因。然而,實際上影響臺灣人對於「自己是誰?」、「自己是哪個國家的人民?」仍有許多分歧的意見,造成此狀況並不只有安德森所指出的文化認同,還有以下幾個因素:
1、歷史
1930年時珍珠港事變,美國向日本宣戰,和中華民國、英國,於1943年開了「開羅會議」,會議中提及日本需無條件投降、戰後歸還中國東北、臺澎,然而當時日本並未認同《開羅宣言》。在1945年戰爭結束,日本簽署《降伏文書》,它只有「停戰條約」的性質,並沒有提及領土歸屬。因此,當時臺灣的狀況,實質上「屬於日本領土,受到盟軍控制」。直到1951年《舊金山和約》的簽署,要求日本放棄對臺澎、千島群島、庫頁島等地主權,但其中沒有表示日本要將臺澎轉移給中國,僅是「拋棄」而已,因此有人主張臺澎地區的主權是「尚未確定」的狀態,於是便衍伸出「臺灣主權未定論」。
2、政經
對於中共來說,取得國共內戰勝利,再加上對於大中華民族意識的強烈,他們應當擁有臺灣的主權,臺灣也是他們民族的一部分。近年來,隨著中國經濟的蓬勃發展,成為世界強國之一,許多臺商到此工作。為了開發中國市場,他們必須認同「臺灣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理念。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臺灣藝人需要為了表演機會而明確表態自身政治立場,比方前幾年的周子瑜事件。除此之外,中共也對其他國家的企業、體育、演藝事業等,要求他們承認「一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國兩制」。例如許多國際航空被中國要求在官網上「臺灣」必須被標註為「中國臺灣」,使得外國無法承認臺灣主權,影響世界各地臺灣人對於他們的民族認同。
3、教育
日治時期皇民化運動,曾推廣了許多愛國影片及歌曲。例如敘述一位泰雅族少女為出征的日籍教師送行時不幸喪生的愛國電影《沙韻之鐘》,其影片在當時臺灣各地播放,宣揚愛國理念,以強化臺灣的人民對日本的民族認同。國民政府遷台時,在學校及教材中可以常看到歌頌當時的領導人的文章,以及宣傳孫中山先生的理念,因此學生在學習中,會逐漸對於這個政府產生認同,進而認為我們是中華民國的一分子。
網路盛行時代下式微的民族主義
《想像的共同體》中曾經提及「印刷─資本主義」為導致民族意識興起的原因之一。在〈歐裔海外移民先驅者〉的篇章中,除了上文中有說明到美洲新興國家出現外,還有提到地方性的報紙記載了區域的商業及社經資訊,使得讀者進入一個由該報紙內容所構成的想像的共同體當中。然而,當時因為地形因素及西屬美洲帝國的面積廣大,報紙的傳遞無法在短時間內傳達到各個地區,因此即便大部分的南美洲都曾是西班牙的殖民地,他們無法聚集形成一個完成的廣大帝國。
隨著科技發展日新月異,今日的狀況已大相逕庭,身處於21世紀的我們,所擁有的媒體已不像以往緩慢的紙本交流,取而代之的是大量且迅速的資訊,海陸空運的交通革新,網路社群媒體的興起,產生了時空壓縮的現象。遠在巴西的森林大火事件,全世界有涵蓋網路的地區幾乎可在數分鐘以內得知此資訊、遠在亞洲我們甚至可以同步觀看到英國網紅的直播、以往貨物的傳遞可能要花上數個月才能抵達,今日可以在數小時內運送完畢,語言的障礙也透過教育興盛逐漸消失。
在這個以商業、科技發展為主軸的社會裡,區域之間隔閡減弱,要讓自己能在全球化的世界下佔有一席之地,毋須糾結自己屬於什麼民族,真正重要的是,如何在科技發展及技術上能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結語
在 《想像的共同體》中,安德森從文化及印刷資本主義探討民族主義興起之因,以及它在官方的發展及帝國主義的挪用,再到亞洲、非洲以民族主義之名反帝國主義的過程,最後敘述了若要實踐民族主義,我們往往要遺忘某些歷史悲劇。
然而,藉著臺灣人對其民族認同的歧異,筆者認為民族意識的出現並非單只有文化上的因素,政經、歷史、教育等也是原因之一。此外,在網路盛行、交通革新的世代下,民族的影響力衰弱,更重要的應該是自身能力的提升與國際化的思維,才能真正在世界上佔有一席之地。
(本文作者就讀於市立大同高中,2002年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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