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來說，《陽光普照》拍出了一個家庭裡最難的狀態，就是「失語」。

　　太陽一直都存在，不管有沒有感受到它、不管白天或黑夜，它都在那兒。需要陽光之時通常覺得溫暖宜人，不需要的時候就顯得刺眼，甚至需要陰影來閃避它。人若永遠受到陽光的照耀，其實就和永遠處於黑暗之處一樣，百害而無益。

　　哥哥阿豪和弟弟阿和看起來是截然不同特質的孩子，人生際遇南轅北轍，不過在筆者眼裡，他們其實是一樣的：都需要父母的理解和看顧，需要對父母說出內心話的空間。阿豪成績優異且善解人意，對身邊的人總是緩緩地說話，微微地笑，唯一一次反叛就是對國文老師的挑戰：「老師，你相信嗎？」點出了阿豪心中充滿困惑。阿豪在體制內看似游刃有餘，套句阿和的話：「哥哥厲害到連考不上第一志願的醫學院都要重考。」但真的這麼如魚得水嗎？顯然並沒有，這麼厲害、溫暖又安靜的孩子，往往是出事都不知道為什麼，他貼心地將房間整理乾淨，訊息都刪光才離開，我們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

　　弟弟看似從小麻煩事不斷，看在父親阿文的眼裡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多花心思也沒有用的孩子，但是他相對於哥哥至少有警訊，做錯事後至少讓他有個轉折點可以暫停人生步調，比起哥哥的一言不發、毫無徵兆地往下跳，阿和多了個轉彎處讓他躲起來，也讓阿文留住口中的「一個兒子」。或許在旁人的眼中，阿和成了一個揹著污點向前行的年輕人，他同時也揹著哥哥的陰影往前行，哥哥就算離世，都沒有減輕在他心中的重量。在和父親深夜的不期而遇中，談起了哥哥，談起哥哥最後一次去看他的樣子，就像在父親夢中，一樣溫暖，但下一次再見就在哥哥的告別式裡了。背負著哥哥的優秀，還要面對自己的人生，父母、妻子、孩子，阿和並沒有很多話，默默地流淚或是看向他處，「就算是我欠你的。」這句話雖然是對菜頭講的，卻也像是對自己人生的喊話。

　　由陳以文飾演的父親，阿文，刻劃出一整個世代的父親模樣，就算對最愛的大兒子也無法說出愛，對操心的小兒子說話時不留顏面，卻默默坐在客廳等他返家，默默地搬離家中，怕面對彼此碰面的尷尬；對著同事、駕訓班學員、老闆和前來索討賠償金的黑輪伯，話就多了起來，氣勢還一點都不輸人。父親在家庭裡的失語狀態長期存在華人社會中，在文化脈絡中形成一種特別的語言和表達方式，在孩子做錯事的時候那種破口大罵、講得豬狗不如，出自於某種心理層面上的無能為力：「我只是個駕訓班的教練」是阿文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眾人不知他看見電視新聞中的背影即認出那是自己的兒子，眾人不知他默默地跟著阿和、看顧著阿和。身為父親，將一切放在心底，去找那個一輩子找兒子麻煩的人談，面對這樣的人物，他收起在家庭中無能為力，不顧一切，不惜跨過底線，為了自己的兒子。

　　相對於家中三個男性角色，母親琴姊在整個電影中顯得平板些；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平板，讓她將家庭裡的暗潮洶湧都納入自己的心裡，不斷不斷替家庭清出空間，容納一次又一次的衝擊，穩住整個家。對著兩個兒子的遭遇，琴姊吞進肚內，照單全收：在阿和進入少年輔育院後頻繁地探望，卻不讓他知道小女朋友懷孕了；在阿豪的告別式中，連哭都不敢哭出聲。她和先生阿文之間的互動是讓我最無法適應的：一句嚴厲的抱怨都沒有，彷彿這一切都是她該承接的，就算不懂怎麼了，她也不願意讓內心的困惑洩出，讓它就來吧。

　　電影中有許多眼淚從不同角色的臉龐落下，主人翁一言不語，任憑眼淚落下。這樣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畫面，增添許多故事外的弦外之音，我們沒有聽見角色要說的，但在觀眾心中運轉著不同的台詞，如此的呈現方式讓電影豐富且立體，變得很美麗。

　　《陽光普照》是個那麼痛的故事，每個人都背負著那麼多傷痛，步履蹣跚地向前走，但這一切卻都圍繞著愛運轉，就像陽光透過葉尖縫隙灑下，在一亮一暗之間，總是看見愛的蹤跡。

電影資訊

《陽光普照》（A Sun）－鍾孟宏，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