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在家中訂閱的雜誌裡讀到一則來自美國的翻譯報導，得知有一位北京的大學女生無故病倒，全身劇烈疼痛，頭髮甚至還掉光了，爸媽心急如焚，將她送到最好的醫院，卻查不出病因。眼看這個女學生已經離死不遠，她的幾位高中同學不願意放棄希望，透過BBS系統把女學生的發病詳情以英文傳到全世界，懇求有其他國家的專家學者能夠提供治療線索。沒過多久，從世界各地都傳回了類似的判斷：「鉈中毒，快給她普魯士藍。」

 

　　鉈是一種曾經被用以製造老鼠藥的劇毒物質，水溶鉈鹽幾乎無色無味，因此相當容易混進被害者的日常飲食、盥洗用品之中，作為毒殺謀害之用。我深刻記得，那篇報導描述女學生的朋友們如何大喜過望，拿著得來不易的情報請醫院測試是否真的是鉈中毒。醫院一開始頗不情願，彷彿覺得顏面無光，但家屬與親友堅持拿女學生的檢體去找專家做了測試，證實確實是鉈中毒，醫院不得不開始診治。家屬找來的毒物專家緊急以普魯士藍予以救治：「意識不清的她汗珠湧出，全是藍色，因為過於疼痛引發的痙攣終於暫時停止。她得救了。」

 

　　接著報導寫道：「從頭髮中驗出她除了遭受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鉈中毒之外，過程中還遭到投放另一種有毒金屬物質，鉛。然而，警方與家屬都不知道究竟是誰對她下毒。」這篇報導的結尾，是家屬與友人感謝提供資訊的國際善心人士。

 

　　這個撿回一命的女孩就是朱令，中毒當時是中國北京清華大學化學系在學學生。

 

　　當時年紀還小的我心想：「真是一段佳話！全世界有這麼多人齊力救一個女孩子！網路這種東西真的好厲害。」我不知道的是，這個故事並沒有在這裡結束。朱令並不是真的沒事了。

 

　　因為遭到投毒的時間太長，確診得又太慢，她的神經系統嚴重受損，又瞎、又啞，心智退化成幼兒。她再也沒有回到校園，再也不曾演奏自己心愛的樂器，再也沒有跟父母講過一句有意義的話。二十多年來，她的父母每天起床就是為她更衣、梳洗、擦澡、餵食，這個曾經擁有大好前程的健康女性，變成了喜怒無常的大嬰兒，父母永遠的負擔。

 

　　中毒之前，朱令根據旁人的描述，是古希臘期待的那種健全公民，她不僅成績優秀，還是游泳選手，擅長鋼琴與古琴，贏過一些音樂比賽。中毒之時她才二十一歲，她感到身體有些不適跟虛弱，但沒有想過自己已經被下毒，還是繼續上學並參加社團活動。直到她眼睛忽然看不見倒下送醫，中樞神經已經受到毒物侵蝕。但儘管中毒的跡象如此明顯，她的指甲都出現了米氏線，醫院依然沒有確診此為鉈毒案例。

 

　　讓人感到痛心難過的是，第一次倒下送醫之後，她在病房裡沒有再繼續受到毒害，身體稍微好轉，於是觀察過後就出院回家，學期也結束了，她跟父母一起度過沒有人對她下毒的寒假，似乎稍稍恢復了健康。隔年二月，朱令回到大學上課，同時也回到宿舍跟其他同學一起住宿之後，她又病倒了。三月緊急入院，病況危殆。這次她沒有再復原。

 

　　朱令是化學系學生，她的室友其中一位也是同系同學，名叫孫維。能夠進入北京清華大學的學生都很優秀，並且經常在高中時期就已經就讀競爭力比較高的名校，有一種非贏不可的企圖心。朱令的成績比較好，而且讀書並不辛苦。出身北京明星高中的孫維卻有些吃力。

 

　　朱令的父母都是工程師，從大學時期交往結婚，是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孫維的出身顯赫得多，她祖父孫越崎是羅家倫、俞大維的同學，共產黨政協委員，知名的實業家，自父祖輩就擁有金礦，被稱為「中國礦業之父」。不僅浙江老家有以他為名的高中，中國礦業大學裡也有以他為名的學院。朱令遭到下毒之時，孫越崎還在世，他的政治影響力也還在世。

 

 

　　父母並不是沒有懷疑過可能是同學乃至同寢室的室友下此毒手。然而系所與校方對於追查此案相當消極，拖拖拉拉終於往上呈報之後，許多朱令的貼身用品都忽然因為非常巧合的宿舍失竊案而消失。最終，沒有人遭到起訴。謀殺朱令未遂的疑案，至今仍未了結。

 

　　朱令的父母失去了一切。他們曾經有兩個女兒，都繼承了父母的科學天賦，姊姊考進北大生科，但在一場意外中身亡。妹妹進入北京清華化學系，最後成了眼不能看、嘴不能說、每天需要家人手動清痰否則就會嗆死自己的病人。

 

　　《朱令的四十五年》是一本遲到二十年的報導文學作品，作者對還活著的相關人物進行了一些訪談，整理的功夫值得敬佩，但遺憾的是她最終給出的線索並沒有比網路上追查真相的網友多年來累積的多。此外，作者對於法治與正義的看法似乎也稱不上太深刻。序言中提到，作者認為這個故事只有在台灣才有機會不被修改地出版，這讓人期待裡頭會有一些值得被審查的東西。但可惜如果我們看到的這個就是未經審查的版本的話，只是凸顯中國的出版審查制度有多荒謬──根本沒有值得審查的材料存在，這些東西網路上都有，前提是你所在的國家連得上這些網頁的話。

 

　　1995年，是中國準備邁向另一波「改革開放」的年代，是西方民主社會越來越期待經濟的革新終將帶來中國民主化的「歷史終結」做夢時代。國際社會放任中國用坦克輾壓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不對其採取更強大的經濟制裁，因為這些已經享有民主的國家完全想像不到，世界上可以存在一個同時信仰資本主義跟極權主義的邪惡綜合體。

 

　　如果你搜尋「鉈毒」跟「中國」，你會發現朱令的遭遇並不是孤例，中國知識份子從六〇年代開始就在用鉈毒殺自己的競爭對手，他們不只對自己同國的國民下手，出國到了國外也對其他國家的人下手。只是通常犯案者會落網，但朱令的案子沒有。

 

 

　　中國有個詞彙叫做「冤錯假案」，講的是司法無法滿足人民對於正義需求的狀況。但這個詞彙明明本來可以用「冤案」兩字講完，卻拉得這麼長，反而讓人心生疑竇：冤案在一般正常國家中，是指判決有瑕疵，抓錯了人，判錯了罪名，不應該是有人故意為之。但後面接著的「錯案」跟「假案」是什麼？難道冤案與錯案有所不同，中國式的冤案是有人刻意為之的嗎？以及，「假案」又是什麼？根本沒有任何犯罪發生，卻有人被抓去關，像是前香港英國領事館雇員鄭文傑被逮捕十五天然後「被嫖妓」這種嗎？

 

　　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分立，是一個正常的法治國家最基本的要素。唯有在這個國家確實符合「法治國」定義的情況下，人民才能合理期待司法體系正常運轉，而不會讓政治凌駕司法，明明知道有人受害，卻聲稱「查無可疑」。在有可靠的民主體系的情況下，討論正義或制裁才有意義。《朱令的四十五年》最大的缺漏，就是中國籍作者無意或者不敢認定「政治凌駕司法」在中國是一種從開國持續至今的「病態情況」，而當成一種可以被「個案解決」、「個案平反」的正常狀態。

 

　　她不去思考為什麼這個國家一天到晚都需要講「平反」這兩個字，她頂多只期待「網路圍觀」能追求正義、改變中國，儘管正常人都看得出來中國改變網路圍觀比反之更快。作者寫下這本書，記錄了非民主國家、沒有司法正義之下，刑案受害家庭所受的苦，但不真的費心追問為什麼他們當時會受苦，為什麼至今許許多多的「上訪」家庭還在受苦。為什麼生為中國人就註定要不擇手段的吞食別人或者如同俎上魚肉那樣受苦？

 

　　這些製備鉈毒的人很邪惡嗎？當然是的。但是他們可有邪惡過中國政府？他們多年來成功殺掉的人數可有比得上最近三個月內香港不明原因死去的示威者？中國政府本身就是水溶鉈鹽，是資本主義與極權主義化合出來的極毒新世紀帝國主義，而在那些掩耳盜鈴的人幫凶之下，任何不幸跟它扯上關係的人，不幸誤食它奶水的人，都將成為下一個朱令。

 

 

 

書籍資訊

書名：《朱令的四十五年：北京清華女學生毒殺疑案》

作者：李佳佳

出版：春山出版

日期：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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