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麗珊卓‧史騰:邪教與極權國家如何操作你的愛與懼

邪教運作的方式其實跟極權國家如出一轍,兩者都利用了人們的孤獨感與恐懼。

 

  亞麗珊卓‧史騰(Alexandra Stein)現在是一個學者,但之前長達十年她的身分是邪教徒。她從親身經驗發現:邪教運作方式其實跟極權國家很像,都是運用了人對孤獨的恐懼。人們愛戴邪教領袖,因為邪教領袖或多或少具有一些迷人的特質;而在邪教中,人們不停被提醒如果離開了組織,就會剩下自己一個人,不被世界所接受。教徒活在教祖反覆無常的愛與威嚇之中,從恐懼中逃走,一頭撞進邪教充滿愛的懷抱裡。

 

  亞麗珊卓‧史騰逃離邪教組織後開始研究極端主義背後的社會心理學,她發現邪教運作的方式其實跟極權國家如出一轍,兩者都利用了人們的孤獨感與恐懼。人們擁抱邪教領袖,是因為邪教領袖或多或少具有一些迷人的人格特質;而邪教組織也不停「提醒」他們若離開就會孤立,不被世界所接受。

 

  史騰加入的地下邪教組織「The Organization」位於明尼亞波利斯,該組織宣稱其目標是為實現社會正義。多年來,史騰的家人不斷向她灌輸這種價值觀,因此當她加入時,也深信自己能幫助組織實現目標。然而,史騰實際上所做的事情卻與社會正義沒什麼關係:她剛開始是工廠的作業員,負責操縱車床;接著在組織旗下的麵包店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最後是電腦工程師,負責商用電腦軟體的編寫。這些工作內容與社會改革的目標毫無關聯,對此她始終心存疑惑。史騰經常向組織裡的其他人提問,想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如何幫助窮人和弱勢群體,但她逐漸學會不再問這些問題,因為從頭到尾都只會得到同樣且嚴厲的答案:「在實踐中努力奮鬥。」

 

  該組織的領導者嚴密控制史騰的人生,並掌握其私生活的各方面:小從決定穿著風格,大到決定她何時可以結婚,以及能不能生孩子。領導者的命令以備忘錄的形式寫在米黃色信紙上,然後透過組織的「聯絡人」親手交給她。由於史騰在組織的地位沒有很高,因此她從來沒看過領導者的模樣。

 

  儘管枯燥繁重的例行工作讓史騰變得遲鈍和疲倦,但她終於在1991年與另外兩名夥伴逃出了組織的魔爪。三個人共同建立起互助網路,在彼此的支持和協助下說出在組織生活期間真實遭遇的可怕經歷。這些故事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完全不像是會發生七O年代美國中西部食品合作社裡的事情。

 

  在戲劇般的離開組織後,史騰於2002年出版回憶錄《Inside Out》描述自己在邪教組織中多年的親身體驗,回憶原本獨立、聰明且充滿好奇心的26歲年輕人(也就是她自己)如何被一個組織控制這麼久,並警惕人們該怎麼防範這些組織慣用的手段。

 

年輕時的亞麗珊卓‧史騰。

 

  心理史學家羅伯特‧傑伊‧利夫頓(Robert Jay Lifton)的《思想改造與極權主義心理學》(Thought Reform and the Psychology of Totalism)和心理學家瑪格麗特‧辛格(Margaret Singer)的《邪教就在我們身邊》(Cults in Our Midst)皆探討了邪教組織,以及極權國家如朝鮮和中國對戰俘與國內民眾使用的洗腦手法。辛格在書中提到六種常見的控制手段,其中三種可用於控制環境:構建一套獎懲機制;營造無助、恐懼與依賴感;改造追隨者的習慣和態度,而這些手段都需要在封閉的體制內才能起到作用。

 

  利夫頓強調,當人際交流被控制後,思想隨即會產生變化。曾臥底研究韓國統一教前身「統一教團」的社會學家約翰‧洛弗蘭德(John Lofland)也在《世界末日教》(Doomsday Cult)裡提出了類似的觀點,並總結出統一教採取的七個洗腦步驟。洗腦的重點在於將信徒與社會大眾隔離,確保他們只跟邪教成員來往,而整個洗腦過程的核心是要讓受害者斷絕過去的社會關係,動搖他們個人的身份認同。接著,邪教組織在等級制度森嚴的新社交網路裡為受害者建立並強化一個全新的服從身份,整個過程都在有附帶條件的威脅下依序完成。

 

  1951 年,政治理論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出版的《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提到希特勒和史達林政權摧毀了公共與私人生活,這兩個政權的基礎都「建基於孤獨感,讓民眾感覺自己完全不屬於這個世界,而這種孤獨感是人類情緒中最激進和最絕望的體驗。」

 

  The Organization的規模雖小,成員數量最多時也不超過 200 人,但鄂蘭的著作讓史騰意識到它就是一個極權運動,跟其他的極權運動沒什麼兩樣:都是一位富有個人魅力、專制獨裁的領導者依據自己各種奇怪思想來進行操控,從內部實行獨裁且排他的信仰體系。將每個人孤立隔絕,從而順利地支配與領導他們。

 

  心理學家斯坦利‧米爾格倫(Stanley Milgram)和所羅門‧阿希(Solomon Asch)的理論與實驗皆證明了「從眾現象」,邪教組織和極權國家巧妙地運用這些心理力量來「馴化」普通的個體公民,甚至使人腐化墮落。極權主義之所以還存在,原因在於普通人(至少是從前不瞭解極權主義如何控制人們思想的人)容易受到領導者的強制性操縱手段影響,假如周遭環境堅不可破且孤立,毫無明顯的逃脫途徑時,人們便會屈服於洗腦所帶來的巨大壓力。

 

邪教組織、人民聖殿教教主吉姆‧瓊斯。

 

  2007 年史騰拿到博士學位,她的畢業論文是研究位於紐約的「左派」邪教組織「紐曼趨勢」(Newman Tendency)。該組織領導者是前哲學講師弗雷德‧紐曼(Fred Newman),核心思想結合了馬克思主義、選舉政治、團體治療和戲劇,活躍時間與The Organization同期。紐曼在2011年去世。在此之前,他已經控制紐曼趨勢超過四十年。

 

  紐曼趨勢也符合鄂蘭和利夫頓著作總結的極權主義五個特徵。第一個特徵是領導者都具有超凡的個人魅力和獨裁專制的性格:如果沒有個人魅力,領導者便無法吸引群眾;如果沒有獨裁專制,領導者便失去欺壓和控制追隨者的內在動力和能力。儘管並非所有的邪教領導者都追求財富、性慾和政治權力,但他們都想完全地控制他人,金錢、性、免費的勞力和忠誠的戰士都只是附加的福利而已。當然大部分領導者充分利用了這些福利,有些人甚至沉迷於此,但對追隨者的絕對掌控才是一切的核心與關鍵。

 

  邪教領導者將追隨者與社會隔絕,透過嚴厲的階級制度和封閉式組織關係進行統治。有些邪教還會在社會上設立合法機構,用來與外部世界保持接觸。這種與世隔絕的體制是極權主義的第二個特徵。隨著組織壯大,它會形成類似洋蔥般的權力結構:領導者位居核心掌控一切,並且向外擴散好幾層——領導者、親信、菁英信徒到其他各個級別的普通成員,再到關注組織的支持者或同情者。

 

  鄂蘭曾形容極權主義的組織結構:「領導者位於組織核心,驅動並掌控一切。他與最初創立組織的核心成員隔絕。核心成員就像光環一般包圍著他,使其成為無法一眼望穿、高深莫測的神秘人物。」在神秘感的加持下,普通成員更容易產生領導者無處不在且無所不知的形象。與此同時,領導者透過看似隨機的不信任,將某些成員晉升或降職,來維持組織內部的不平衡關係。

 

  以紐曼趨勢為例,其核心成員是由一些被稱為「妻子」或者「後宮」的女性組成,這些人是他最信任的親信,也會在不同時間輪流「服侍」他。再來是四十個左右的「忠誠信徒」,這些人位於階級的第二層,負責對信徒進行大部分的洗腦工作。最後就是不同級別的普通成員,他們當然也都處於紐曼的完全掌控之下。這些普通成員主要負責提供資金和勞力。

 

  極權主義組織的成員由於受到高度壓迫,每個人原本的個性早已不復存在。成員之間也沒有信任的交流與互動,雖然他們彼此都是「朋友」,但真實情誼卻受到壓抑,因為這對事業、組織和領導者構成威脅,而且容易讓成員注意力分散。事實上,成員之間很難建立起真正的友誼或同袍關係,因為他們面對著三重孤立:與外部世界隔絕;與封閉體制內部的其他成員隔絕;與自身內心思想隔絕,獨立的思考會讓人開始質疑極權主義組織。

 

「領導者位於組織核心,驅動並掌控一切。他與最初創立組織的核心成員隔絕。核心成員就像光環一般包圍著他,使其成為無法一眼望穿、高深莫測的神秘人物。」

 

  極權主義的第三個特徵是完整的思想體系,紐曼稱其為:「一個沒有開端、沒有過程,也沒有結尾的歷史性整體。」這種高度排他的思想體系由領導者一手掌控,透過這個工具領導者便能創造出一個充滿秘密與謊言的虛假世界。舉例來說,只有特定的人知道紐曼如後宮般的荒淫生活、用來維持階級制度的金錢流向、財務欺詐、武器藏匿處和軍武訓練(目的在於保護資金)。為了實現「社會正義」成員不斷貢獻資金、付出勞力、無時無刻全天候為組織效勞,但普通成員卻不知道組織內部的真實生活與領導者的真實面貌。當一個人加入極權組織時間越長,他所面臨的虛假世界(由謊言構築)就越詭異和複雜,而且與正常世界的差距也越來越大。

 

  正如2007年脫北者朴延美(Yeonmi Park)在回憶錄《為了活下去》(In Order to Live)中所說:「朝鮮人民的腦海裡一直存在兩個故事,彷彿平行鐵軌上的火車那樣。」朴延美在朝鮮期間每天都會看見很多飢餓的孤兒,即便如此她仍堅信政治宣傳標語上所寫的「一切為了孩子」。

 

  同樣地,伊斯蘭國的聖戰士也相信自殺攻擊能在天堂獲得獎賞的說法,這種與現實的極度脫節讓追隨者感到無助,根本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紐曼趨勢前成員吉莉安(Gillian)說:「如果你希望他們給你一個清楚的解釋,他們會說這是你無法理解的東西,任何與你原本背景有關的思想和認知都會被摧毀。一段時間過去後,所有原來覺得荒謬反常的東西,似乎也變得合理正常。」

 

  極權主義組織的虛構與謊言一開始都相當美好,宣傳目的無非是想吸引公眾和世界關注,但緊接著就是各種洗腦灌輸,極權主義體制就在過程之中逐漸鞏固對成員的控制,鄂蘭說:「巨大的鐵幕轟然落下,以防任何人受到最細微的現實干擾,進入一個完全虛構、瀰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世界。」

 

  在這道意識形態的鐵幕落下後,任何問題和懷疑都不再被允許。一旦你說出心中的憂慮,監控你的組織成員就會把你送去「再教育」。如果再教育失敗,你就會被逐出組織,從此不能和組織裡所認識的人聯繫,這些人往往與你具有密切的關係。

 

「巨大的鐵幕轟然落下,以防任何人受到最細微的現實干擾,進入一個完全虛構、瀰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世界。」

 

  極權主義組織要獲得徹底的控制權,領導者就必須學會利用恐懼,這也是極權主義的第四個特徵。極權主義的洗腦過程是一種心理上的強迫式操縱,在這個過程中,領導者或組織成員會交替用「愛」和「恐懼」對待你。心理學家指出,當我們感到恐懼時,我們不會立即逃離恐懼,而是選擇逃到一個安全的避風港,也就是某個人。通常,這個人能讓我們有依戀感,但如果我們心中的避風港恰巧也是恐懼來源,逃向這個人就是非常失敗的策略,因為這會讓恐懼的我們進退維谷和不知所措。

 

  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依戀心理學家瑪麗‧梅因(Mary Main)稱這種基於恐懼所產生的關係為「紊亂的依戀」,這種心理會產生兩種結果:嘗試尋求慰藉失敗與恐懼來源產生混亂的情感聯繫,以及無法思考感受的認知分裂。依戀心理學家將恐懼卻不逃避的心態稱之為「沒有解決方案的恐懼」,這是一種創傷性的狀態,它讓人喪失用邏輯清晰思考所處環境的能力。因此,產生這種心態的人也無法採取行動解決眼前所面臨的問題。就像馬戲團馴服大象那樣,大象一開始被拴住會想嘗試掙脫,但久而久之只要用一根繩子就能拴住大象。因為他的腦海裡已經認為自己永遠不可能重獲自由。

 

  在利用恐懼方面,不同的極權主義組織有不同的手段和方法:例如即將到來的末日、對外界的恐懼、對懲罰的恐懼、疲憊的心態,以及其他多種類型的威脅方式。但極權主義組織的領導者永遠是那個唯一的救世主,只有他能領導成員逃離恐懼,找到舒適的安全感,最終進入天堂——一個完美且經過改造的世界。

 

  孤立隔絕和恐懼是極權組織的兩大基石,領導者利用它們控制追隨者使其屈服:追隨者會放棄生存的本能和獨立自主的權力為組織犧牲一切,而創造這些可輕易使喚的追隨者是極權主義組織的第五個特徵。父母在領導者命令下虐待或拋棄孩子;恐怖分子為了組織發動自殺攻擊;信徒為了幫助領導者傾家蕩產。一旦領導者在信徒心中建立起基於恐懼的控制力,信徒便很難逃離:認知分裂加上對領導者和組織紊亂的依戀心理狀態,使他們很難認清事實真相。

 

「一段時間過去後,所有原來覺得荒謬反常的東西,似乎也變得合理正常。」

 

  不過,脫離極權主義組織並非不可能。其中一個方法就是找到你信賴的局外人,讓他幫助你認清現實,但過程非常艱難。當遠離極權組織一段時間後,便能重新找回獨立思考的能力。

 

  史騰寫道:「我們活在一個快速變化的時代,人口大量流動,不穩定成為常態。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人們自然會選擇尋求安全與穩定,但邪教和極權國家也在這樣的環境裡蓬勃發展。在特定的情況和環境下,每個人都可能遭受心理和環境壓力的影響,而保護我們不被極權主義控制的方法和武器就是透過知識。」

 

  1952 年,所羅門‧阿希寫下這段話:「當一個人越不瞭解自己所處的社會環境規則時,他就越容易被規則所控制。當一個人越瞭解極權主義的運作模式及其必要後果時,在面對極權主義時就越自由。」

 

 

原文出處:Aeon

 

圖片出處:Toby Oxborrow@flickrRichard Eriksson@flickrtimquijano@flickrThomas Fisher Rare Book Library@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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