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危險的紀錄片:《未來無恙》

 《未來無恙》中所呈現的兩名少女所面臨的處境,是一種被剪輯篩選後的結果。

 

  觀看的當下是憤怒的,憤怒的理由是覺得有些東西被濫用了,影片中充滿了城市人走進鄉間的窺奇感,彷彿這些人窮的很可憐、住在偏遠的東部是你活該,這些人就應當被幫助、被接住。然後影片中口口聲聲的說著性是暴力、威權是暴力,但卻彷彿從來沒有想過鏡頭也是一種暴力、拍攝是一種暴力,就連事後審視也是一種暴力。這讓我看完整部片之後,就只想問,為何要拍她們?

 

  然而當憤怒的情緒轉換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困惑。最直接的困惑是記錄片本身的立意,因為就目前的呈現方式來看,似乎看不到一個明確的理由與目標,導演所說的陪伴與成長似乎也無法合理化鏡頭的冰冷與審視。而更強烈的困惑則是,當你面對一個紀錄片作品,想要去挑戰並指責他的出發點與道德立場相對有瑕疵時,你很容易掉進它的陷阱,落入與他相同的,那種你所認為有問題的看待事情的方式。一種看起來是陪伴、是理解、是同理的態度,但往往事後卻發現裏頭包裹的其實是相互疏離,從而導致本質上的理解認同困難。

 

  所以同時我也認為,觀看《未來無恙》的過程是危險的,因為你一方面要試著去理解你所面對的影像的前因後果,辨識那些飽滿情感下經操作的痕跡,同時你在反對的同時,也要試圖梳理反對的理由,儘量保持就事論事的客觀,避免落入過於偏激的立場對立,從何產生過多的情緒性抨擊。因此討論《未來無恙》的方式,我傾向還是先跳過導演涉入剪輯的部分,盡可能從兩個主角身上出發,看是不是可以在一開始先理解他們的處境,看以此能不能爬梳出他們與社會以及與拍攝者甚至是紀錄片之間的關係。

 

  《未來無恙》紀錄的是兩名出身花蓮鄉間的少女邁向成年前後的一段時光。活潑外向的小珍,就讀中華工商,平常喜歡練跆拳道,期許自己可以擁有一個家,自己是保護家人的保鑣。但奈於父親離開、母親酗酒、家中有九個小孩之故,長期在學校與家庭家往返,曾經幾度休學、住過中途之家,雖然內心十分愛自己的媽媽,但卻又不甘向命運低頭,所以最終離開了母親到了台北,希望自此活出不一樣的人生。而另一名少女小沛的狀況也類似,離開原生家庭,與年紀更輕的男友同住,即便與男友媽媽相處融洽,但年少懷孕也讓小情侶被迫面對生活現實。除此之外,母親長期缺席的陰影依然困擾著小沛的現在與未來,她夾在生活的隙縫中,不知道未來究竟該如何是好。

 

這是一場都市人看向偏遠鄉間的窺奇之旅。

 

  然而我以為《未來無恙》中所呈現的兩名少女所面臨的處境,是一種被剪輯篩選後的結果。它提供了一個容易想像的情境,在資源經濟較為落後的原住民少女,通常生活困苦、貧窮且無愛,要不面臨家庭失衡威脅、要不就是早婚早戀,常常一不小心就無法健康的長大,因此如果有人陪伴他們、讓大家知道這些事情,那該會有多好。

 

  未來無恙是導演對於這些被攝者未來的期許,也是少女們對於自身現狀能夠改變的盼望,不過諷刺的是,單方面的呈現生活狀態的慘意義為何,其實是相當有爭議的,這也是許多攝影師在拍攝許多議題性的題材所經常承受的道德上的挑戰。為何面對一隻禿鷹要啃食飢餓的小孩,攝影師要按下快門,而不是第一時間先去拯救該名兒童。我想這當中必然存在著事實的揭露,但在事實揭露過後,我們應當做什麼,又我們面對這樣狀況我們理解、溝通、進而陪伴改變的過程或許是比起接露更為重要且迫切的事情。

 

  紀錄片有著攝影所沒有的時間的延展性,讓觀者得以從一個瞬間中繼續前進,從而獲得更多生活上的細節片段以及接近真實的機會。但同時記錄片相較於攝影又是一個更為危險的存在,隨著時間的拉長,拍攝者涉入的手段與時機增多,也就提高了觀看者被影響的機會。

 

  私以為《未來無恙》最大的問題是,它雖提供了悲慘但不難想像的情境,並藉由少女們的生活處境的困難與自我揭露,搭建出一個看似安全無虞的保護網,讓觀看者能夠毫無道德負擔的跟著拍攝者一起將情緒投入影像當中,獲得一些想像性的認同與理解,進而無意識的將觀看與實際幫助拉成等號。然而若仔細辨識的話,或許便可以發現,口口聲聲說的低涉入、高還原、將空間留給那些少女,但其實在某種程度來看,也可說是拍攝者刻意的缺席以及卸責,因為拍攝者沒有現身,所以它所謂的陪伴,觀者接收到的只是鏡頭冰冷的注視與引導,而看在少女的眼中,何嘗不是生活中的另一個突兀且難以理解與面對的存在。

 

  因此我會說《未來無恙》不管對於觀看者與被攝者而言,都是危險的。因為在觀看者身上,誠如上述所說,這是一場都市人看向偏遠鄉間的窺奇之旅,當中鄉間概念性想像的實踐,同時也提供了無道德負擔的環境,讓他們可以無所顧慮的被受感動。另一方面對於被攝者而言,雖然從映後座談與訪問報導中與導演確實存在著互相依存的類母女關係,但這樣純粹的感情在攝影機加入後我想或多或少便被改變了。因此我們看到少女們面對鏡頭、或自願、或引導、或被迫的表達自己、訴說家庭、揭露不堪過往,但同時卻也可以發現他們連自己的話語與影像的還無法完全了解、甚至很大的可能對於紀錄片一無所知的情況底下,便被這樣冰冷的凝視,何嘗不是一種鏡頭式的暴力作為,一種知識與權力落差之下所產生的不平等,而若由這點看來,我們何以有權力,觀看及涉入這兩個少女的生命。是為了理解?是為了見證?還是為了窺奇?老實說,我透過這個紀錄片,我找不到答案,對此也相當挫折且失望。

 

我們何以有權力,觀看及涉入這兩個少女的生命?

 

  最近看了威爾‧史岱西(Will Steacy)所編的攝影文集《缺席的照片》,書中蒐羅了許多攝影師分享自己曾經經歷卻無從拍下的重要時刻,在這些時刻中,他們或沒有攜帶相機、或主動選擇放下,從而錯過了那些將畫面捕捉下來的機會。我非常喜歡其中某位攝影師提出的概念,他說它身為一個攝影師,本應在兒子出生的時候做些什麼,但他最後選擇收起他的相機,以換取自己陪伴兒子贏來生命的第一個瞬間,中間沒有鏡頭阻隔、不須數位影像的轉換,他與自己的兒子直接的在一起。雖然偶爾會覺得沒有拍些什麼感到可惜,但卻覺得相當值得,因為他在那一刻「完全的在場」。

 

  私以為「完全的在場」這個概念相當重要,也非常適合用來作為審視《未來無恙》的媒介。因此,今天《未來無恙》的問題並不是在於它選用了一個錯誤的題材,又或者它不能去呈現偏遠地區生活的慘,而是在於它以怎麼樣的名義與目的去聚焦這兩位少女的青春年華。所謂「完全的在場」意思是在於,你在那個時刻身心靈完全在那裡,沒有意圖、沒有任務,僅僅與他們在一起。我想這或許也才存在著作者所說的「堅定地與他們在一起,陪伴著他們一同經歷這段青春歲月的撞牆期,期盼著未來無恙。」

 

  然而,從攝影機舉起的那刻起,「完全的在場」的神話便自此終結了,因此作者說聲稱的陪伴也就會連帶的轉化為一種期望式的終極目標與概念。而如果要接近這樣的目標,要不是將自身投入,要不是就捨去攝影機的隔閡,以求「完全的在場」。只是《未來無恙》的選擇終究是令人失望的,它將自己隱身,企圖營造一種想像中的克制客觀,但卻沒想到剪輯拍攝結果,卻已經露出馬腳。另一方面,卻依然冠冕堂皇的以「陪伴」的名義博取認同與支持。但最後我還是要問一句:「如果你只是求完全的在場陪伴,那你為什麼要拍?如果不是,那你想拍的會是什麼?」

 

 

 

電影資訊

未來無恙》(Turning 18)-賀照緹,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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