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獨裁者佛朗哥逝世,西班牙政黨達成「遺忘協定」。
當時仍在獄中的政治犯全部特赦,然而佛朗哥政權時代曾迫害過他人的人也同時被特赦──人人都必須遺忘這段歷史,不管你要或不要。
2019年四月,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帶著一個一生從未見過父親的受難者家屬到台北市六張犁「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墓園」尋父,他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老邁的身軀顫抖著,他是一位遺腹子,卻對未曾謀面的父親有著難以言喻的感情。當時我看到這則新聞雖然覺得感動,卻無法理解一個人為什麼會對不曾相處過的人有這樣的情感,即使對方是自己的父親。
面對過去的傷痛以及國家集體犯下的罪行,受害者家屬與一般大眾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由阿莫多瓦兄弟監製的《沉默正義》講述西班亞佛朗哥政權下的受難者及其家屬在強人逝世近四十年後,終於有機會為自己、為家人討回公道。
台灣礙於很多資料仍屬機密,造成許多案件呈現有受害者但找不到加害者的畸形樣貌,在西班牙有人跟當初殺害父母或親友的官員劊子手住在同一條街,從國王、中央政府到一般民眾都在告訴人們,「我們應該向前看」,「我們應該遺忘過去」,甚至制定了「遺忘協議」,而當初的特赦令使得許多國家的殺人機器與政治犯一同被赦免,但在正義尚未被伸張之前,人們該如何遺忘?
《沉默正義》一片中拍攝了許多受害者家屬,請他們說說他們被時代割裂的人生,看著這些老者滿頭白髮,皺紋啃蝕著眼角,他們已經活到了當初父母親死亡時的三倍歲數。他們謹慎地整理衣服,好讓自己更上鏡一些,這樣的態度讓人十分鼻酸,因為這是他們盼了好久才有機會讓人們聽到他們的聲音。「人們從來不會好聲好氣地請你忘記,而是命令你忘記。」一位受難者家屬如此說著。
「遺忘協議」強迫整個國家去遺忘,受害者的名字不被記得、墳墓不能開挖、法官不能調查,人們天天走在以獨裁者為名的街道上,威權的酸味穿越時空來到二十一世紀,人們卻不自知。
片中一位受難者家屬家附近的紀念雕像身上有幾顆彈孔,就與西班牙的受難者家屬面臨的困境一樣,甚至可以說,與全世界受迫害的人們的處境一樣,他們被迫噤聲,為了國家的和諧。當討論死刑議題時,總有人會對支持廢死一方說不是你的家人被殺,你怎麼知道那些痛苦;但當人們面對國家機器時,這種膨脹的同理心突然一點都不剩了,他們被視為阻礙國家進步的絆腳石,社會大眾想著向前奔去的時候,他們卻陷在歷史的漩渦中,他們仍舊淌著血,傷口尚未癒合如何前進?
礙於西班牙的法律規定,這些受難者家屬只得尋求阿根廷法庭的幫助,諷刺的是大使館基於不想破壞與西班牙政府的關係拒絕幫助他們以視訊的方式聽取證詞,許多國家都打著人權的旗幟,但真的會以此作為外交行為的準則或為此賭上外交關係的少之又少,這就是受難者家屬面臨的國內外困境。時空再度回到佛朗哥當政時期,西方國家為了防堵共產勢力而對他張開雙臂,卻不料造成了整個世代的傷痕;當初令人害怕的左派勢力卻是今日轉型正義的重要推手,馬德里許多街道近年來陸續改名,也開始有城市加入廢除赦免令的行列。
片中最震撼的一幕是人們將當初被隨意埋葬的遺骸挖出,並一一進行DNA比對,那些人們早已成了一具骷髏,肉眼可辨的是明顯斷裂的痕跡,他們都是被集體殺害並丟棄的,看到這幕我突然明白那種激動情緒從何而來,不論他們變成什麼樣子,他們都曾經是個「人」,卻被以不人道的方式對待,只因為與政府持有不同意見。他們看不到狂人死亡,也不會知道政權遞嬗,在子女的生命中,他們始終待在地底,而現在他們終於有機會被記得,開始有越來越多人明白必須透過一定程序的追究才能知道這樁悲劇的始末,必須透過整個社會一同面對國家黑暗的歷史才有可能走向更好的未來,否則我們永遠都是吸取他們的鮮血茁壯。
歷史可以被原諒,但不能被遺忘,《沉默正義》非常適合台灣的觀眾觀看,當人們在為了選擇南非還是德國的轉型正義模式爭論不休時,正在轉型中的西班牙經驗也值得我們了解。
電影資訊
《沉默正義》(El silencio de otros / The Silence of Others) ─Robert Bahar、Almudena Carracedo,2019[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