鐐銬性的自由 ——理解《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動人口社群特殊職業研究》

中國社會學者丁瑜採訪23名性工作者,理解她們進入性產業的原因。

 

  每當我們提及性工作者時,總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裏面,或咬牙切齒,或憐惜萬分。我們也總會疑惑她們走上這條不尋常道路的原因。她們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被迫的成為性工作者我們可以理解,難道還有主動成為性工作者的人嗎?答案是真的有。社會學者丁瑜敏銳地從性工作者的主體性選擇出發,運用滾雪球的方式傾聽了23名性工作者的聲音,其中包括站街女,電話應召女,按摩女,夜總會女郎,媽咪,髮廊女等,將這「被遺忘且被汙名的聲音」帶到我們的生活中。從她們的真實敘述中,我們得以進入這「被汙名化」的「小姐世界」,去傾聽我們所忽視的女性的聲音。

 

  而這些敘述的真正意義在於,她們不僅訴說了她們成為小姐以及行走在這一條路上的冒險與精彩,同時翻轉了社會對於小姐的刻板印象,讓我們對她們有了一個嶄新的認知,即小姐成為小姐並非無奈之舉,小姐成為小姐是因為她們想要成為小姐。而她們為什麼主動選擇進入這一被社會「汙名化」的工作?她們的勇氣從何而來?她們為什麼一直行走在「持續成為小姐的路上」?成為小姐之後的她們何去何從?23位女性用她們精彩的故事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去解讀這些問題。

 

  在丁瑜的書中,大部分的農村女性之所以選擇成為性工作者,原因主要是渴望逃離農村的生活、對貧困的厭倦、以及對城市生活的嚮往。這三個看似不同的原因,事實上隱藏著一個潛在的歸因,即對消費的嚮往。例如自19歲起成為小姐的蘭蘭,幼時父母從城裏帶回來的電器讓她「看到了城市生活的影子」,因此她「夢想著能到縣城去看看」。隨著長大,她認為「現代化生活就是一種『花錢消費』的生活,比如,要把家裏佈置得更現代,就要買電器、傢俱,重新裝修;要把自己打扮得更時尚,就要買衣服、鞋子、化妝品。」

 

  不僅是小霞,事實上,大部分小姐對擺脫農村的渴望以及對城市的想像更多的都是關乎消費。她們渴望能夠像「城市人一樣消費」,從而過上像「城市人一樣的生活」。但當她們靠一己之力進入諾大的城市後,發現來自農村的她們處於城市的邊緣地帶,並不能像城市人一樣的消費與生活時,出售身體就成為了她們獲取資源並「成為城市人」的捷徑。因此,選擇成為小姐對她們來說並不是為了獲得生存本身需要的經濟資源從而進行的無奈之舉,而是為了實現一種更加體面與精彩的生活方式的主體性實踐。

 

  例如小姐們進入城市之後,她們開始只選擇特定的品牌進行消費,因為如果不這麼選擇,她們覺得就會影響到「自己的形象」,別人會因此看不起她們。這些注重品牌與商品的細節,隱約地透露著她們對農村生活的抵制,然而也隱含著對自己的不自信,以及對成為城裏人的渴望。例如做小姐兩年後就已成為媽咪的小霞說:「你們廣東人很看重人的衣著的。你看到人家的第一眼也是看形象嘛,誰一定能瞭解你的為人呢!要是你穿得很土或長得太胖,人家都會覺得你不好看,可能就對你沒興趣了。你穿好一點人家說話態度都不一樣,起碼不會覺得你是鄉下來的。現在我比深圳街上很多女的都會穿,都有品位!」

 

  在她們看來,過上「有品位」生活的途徑是通過性資本獲得經濟資本,再通過換取來的經濟資本,對自己進行都市人的包裝。例如,通過購買化妝品與服飾,她們塑造著自己成為都市人。她們包裝了自己,也確實用個體化的選擇實現了她們向城市流動的想像。然而她們骨子裏的那一份自卑仍未改變。就如同小霞解釋自己為什麼要成為小姐時,很大程度是為了「看起來不像鄉下人」。與小霞類似,26歲的小姐海斌在敘述到自己目前的生活時,倍感滿足:「我現在過得很開心,自己掙錢自己花,有空弄弄吃的、健健身。我去的那個健身房很多女白領去的,都穿得很時尚,就連運動鞋、運動衣褲和包包都很講究。我看她們就可以知道流行什麼。」

 

  海斌將白領當做參照物,與小霞將城裏人當做參照物的本質是一樣的,即將作為「農村人」的自己,與城市中的他者進行比較。她們的這樣一種「參照物」敘述,透露著她們期望通過消費這樣一種「脫胎換骨」的方式,實現從農村人走向城市人的夢想。然而事實上,她們是為自己塑造了更大的「農村人」身份的枷鎖。她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將自己放於城市人的對立面,從而硬生生地將自己活成了他者,活成了真正的「農村人」。

 

  她們確實在逃離貧窮、走向城市的過程中表現出了極大的自主性,這種主動運用自己的身體去獲得資本的方式確實也體現了她們的主體性。然而她們沒有洞察的是,這種實現個體化的手段是通過物化自己實現的。換言之,她們靠著出售身體來獲取資源這一行為本身就已經將自我物化了。她們渴望活出「城市的質感」,活得像「城市人一樣風光」,因此想要通過與城市人一樣的消費行為去改造自我,通過像「城市人一樣消費」為自己解綁農村人的身份。而實現這一消費的努力使她們不得不貢獻自己的身體,這一種看似自主的你情我願交換的背後事實上是對物化自我的欲蓋彌彰。她們最終是犧牲了自己的身體,這一犧牲看似是有價值的,而實質是將自我視為商品,靠身體去換回價值。在這種情況下,小姐們的「自由」的生活方式也無疑只是鐐銬性的自由。這種自由仍然是依附於他者的經濟而實現的。

 

  因此,小姐們成為性工作者,並持續這一工作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們對消費的嚮往與商品的依賴,以及努力在他者眼中塑造自己是「城市人」的渴望。她們從消費與他者的眼光中塑造自己的過程,就是將自己物化又物化的過程。用身體來換取資本與夢想,不管是表現出了多大的自主性和自由,她們都沒有翻轉性產業中女性的弱勢地位,也沒有改變女性被消費的事實,相反,她們「成就」了女性的弱勢地位與加強了這種性工作者被剝削的「消費」。歸根結底,她們通過性資本換取來的夢想與金錢是運用自己對男性的展演、對男性的依附、對自我的物化來獲得的有限的經濟,從而實現對消費的想像。

 

  這並不是說她們不可以消費自身、消費商品。但消費的前提是洞察消費,而不是隨波逐流,僅為了消费而消费。人從來不是物品的一部分,為了滿足自己的消費想像,而讓別人消費自己;又通過消費自己後去獲得消費商品的可能,這種消費與反消費自我的行為並不明智,甚至是一種異化。同時,在物化自我之後她們也並沒有選擇用教育的力量提高自己內在文化資本,而仍然固著於追求經濟資本以及當下的消費欲望,這無疑就成為了一種遺憾。

 

  主動地物化自己也許是一條主體性之路,而如果超越物化,超越對消費的想象,用知識與智慧而非單純地用身體賺取實現夢想的資源,那這一條主體性的生命之路或許會有更多的出路。

 

 

書籍資訊

書名:《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動人口社群特殊職業研究》

作者: 丁瑜

出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日期:2016

語言:簡體中文  購買通路: [三民書局網路書店]

你可能會喜歡

用紙片和圖畫製造聲音:蘇聯早期的合成音樂

天不生艾力‧史坦威斯,音樂專輯封面萬古如長夜

李歐納柯恩與〈Suzanne〉裡的特調橙茶

中世紀騎士打蝸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