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趙德胤第五部劇情長片,《灼人秘密》無疑是其生涯以來最大膽的嘗試。第一次拍心理驚悚片,就像第一次騎腳踏車,雖然歪歪斜斜,但仍然成功迎風而行,走出詭譎怪異的邪道,並遊走在邪典與大作之間。更重要的是,作為心理驚悚電影,其並非一部劇透了就被榨乾價值的電影,其秘密並不存在於迷宮中心,而存在於迷宮的轉角與牆面。
要比喻《灼人秘密》這部電影的話它就是一個被毀容、被分屍的美女。她的臉爛了,身體分家了,然而從其模糊的輪廓與殘留的香氣中,我們可以嗅到那妖魅的鮮紅香氣。觀眾以其殘肢作為拼圖,以妖香為指引,在拼湊的過程中因為錯誤的拼湊發笑、或者心驚都是正常的一部分,進而漸漸入魔。
當劇本非出於己手,甚至說的事情與自己沒那麼相關、沒那麼切身經歷,而是一定程度上由飾演女主角妮娜的吳可熙所主導時,對於這種從吳可熙過往作為新人演員被羞辱、冷落、打壓、施暴的經驗,以及年少時舞台劇免費表演的經歷混和在一起,加上#me too 運動等等原料,又加上愛情、親情、夢想等等不相容的價值選擇,這一大鍋雜匯在趙德胤手中,反而攪和的有聲有色。他藉由吳可熙做為支點,平衡了自己作品裡向來過多的個人色彩。
這也是為何本片對趙德胤來說是重要的,作為一個突破點,他進入了一個真正的「他者」,無論是台北的熙嚷,或是鄉下的空曠,亦或美容診所或飯店裡連綿不絕的通道,都拍的鬼氣森森,以致於這個鄉下女孩妮娜北上前往城市追求演藝夢想這種刻板的故事變得有更多趣味。在身分變換之中,主題是關於他者如何侵入自我,而自我外化成他者,也因為如此,本片從頭到尾都沒提到鬼,卻仍然充斥著鬼,因為鬼就是一種侵入的他者。趙德胤在本片中所演示的,正是人如何被鬼入侵,成為鬼魅的一份子,而這鬼魅是什麼?其真實身分是什麼?
趙德胤並無意於佈置一般懸疑電影所謂的謎題──包含去回答誰其實是兇手、又為了什麼去做某事、以及在表象之下實際上秘密是什麼。解謎不是秘密存在的重點,沉迷才是。人們沉迷在尋求詭異氛圍下的祕密是趙德胤要的,趙德胤從來就不是尋求解答的導演,他喜歡讓觀眾站上了導演位置,在一種無法被掌握的狀態下觀看(我們隱身起來,我們窺探秘密),而這正是《灼人秘密》的迷人之處。因為他很習慣旁觀他人之醜態,我們不需要向他更之前的作品追溯,而是從在《灼人秘密》之前拍攝朋友出家的《十四顆蘋果》就可以掌握到,他一五一十的拍攝了朋友出家前光是向店家購買出家用的蘋果就錙銖必較,同時用幾包餅乾就換取當地小孩廉價的勞動力來推車,甚至緬甸寺院裡物欲強烈的僧人也盡捕捉在鏡頭下。
諷刺的是這樣一個系統運作得起來,市儈的人卻也同時是解答來往群眾生活疑難的人。在趙德胤的作品裡,充滿的總是對立事物在一體的矛盾,如《十四顆蘋果》那聖與俗的矛盾,在《灼人秘密》裡頭就成了妮娜性格既軟弱也強勢的矛盾、性取向上既愛女人也愛男人的矛盾、既懷念過去演戲的經歷又擁抱未來成為明星的光環的矛盾。然而這一切矛盾都因為她的職業變得理所當然,因為演員正是遊走於不同假象並在不同假象中力求真實的人,而當遊走的假象是兩個完全對立的人時,她才是最好的演員。於是妮娜一下子是綁著馬尾神色冷漠的行人,一下子是戴上假髮嗲聲嗲氣的直播主,電影裡的另一個職業《諜戀》同樣也是在講述這樣的故事,一個潛伏的間諜因為某些原因愛上不該愛的人導致原有身分的毀滅,令人聯想到張愛玲的《色‧戒》藉由不斷的混淆對立概念的界線,本片被拍攝的如夢一般,因為在夢境裡,對立的一切都由我們各自所造。
《灼人秘密》很幸運的沒有停留在金馬《5×1》的VR電影《幕後》的水平,導演趙德胤說過影響自己創作的最大的不是電影,而是文學,至於《幕後》概念上的無趣也就理所當然。因為概念建立與推演並非文學所擅長,文學所擅長的是展示現象以及現象後不可概念化,難以指涉的事物,這也是為什麼文學與電影有時候難以達成共謀。因為電影總是給的太多,給的太具體,而在文學,你心中的安娜卡列妮娜跟另外一個人的安娜卡列妮娜時常是不同的。然而藉由妮娜的職業設定以及高壓環境下造成的不穩定情緒,她的造型百變成了其精神分裂的具體外顯,她是誰已經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當下她在哪,必須扮演誰,那麼是誰在壓迫她、誰在欺侮她呢、誰在對她施暴呢?表面上是喜怒無常的導演、或者道貌岸然的製片、又或者欲向父親討債的公司老員工,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趙德胤藉由吳可熙的劇本探討了人的矛盾的與卑微,而非追夢人女主的辛酸與偉大,這也是為什麼首映現場觀眾看見主角經歷各種迫害卻仍然笑出聲,趙德胤替追夢除魅化,我們看到一個追夢的人如此執著,同時如此卑微,為了實現夢想,
她得成為另一個人,服從於卑劣的人們,她努力的想要抓住一切對立的事物,導致產生自我分裂,而自我分裂則產生自我對抗,自我對抗又導致現實瓦解,其敘事也因此變得怪異,乍看不斷順敘的時間實則凝滯於一點。那一點,是創傷形成的時刻,而為了掩蓋創傷生成當下的無能為力,謊言於焉產生,分裂於焉產生,這是迷宮的起源,卻不是迷宮的解答。而創傷的原因不只是施暴者的邪惡,更是受害者的執著。有那麼多可以離開的時刻,然而妮娜卻選擇留下,而她不願意記得自己的選擇,就像國產遊戲《返校》裡頭那句經典台詞:「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
是其他人做出選擇,而不是她,是其他人不惜一切代價而不是她,然而被她割捨、被壓抑的部份卻不斷糾纏著她,那是夏宇喬飾演的三號女孩,又或者從外表來說是那個曾跟她一起競爭的三號女孩,鬼魅從記憶取得肉體,跟她扭打著,幾乎要成為一體,接著一溜煙逃出去。
於是夢境與現實也都不再有區分的必要,電影所展示的一切,既是主角的夢境,也是她的現實,因為對於被施暴者而言,她的時間凝滯於那個時刻:「他們不只要摧毀我的身體,還要摧毀我的精神。」現實是他者介入的瞬間,而非一個普遍的屬於所有人的現實,趙德胤懂得這一點,所以他把握到了創傷,並在呈現受害者不斷回憶創傷中達到了一種運動的永恆,那不是屬於眾人的輪迴而只是個人的輪迴,每一次的回想都是一種受害者接近真相的過程,然而真相之所以被掩埋在謊言之下,是為了保護崩潰邊緣的心靈。
在廣義的色彩意義上,紅色代表了危險、熱情、瘋狂,然而在華人世界的色彩意義上,紅色代表著新的開端,新娘習於穿紅色婚紗,新年習於掛紅色物件,並遞給紅包。在《灼人秘密裡》紅色則不只包圍了妮娜,還服貼於她身上,逃不去的紅色世界裡包含了紅色的三號女孩以及紅色的整形診所以及無所不在的紅光,如果我們加上電影裡大部分人都在食用的餃子,以及那如槍響的鞭炮聲,我們可以把握到這個意象在對抗的事物,那是時間具體化的呈現「年獸」──在關於年獸的神話裡,年獸被描述為定期會出來吃人,但是害怕紅色、鞭炮聲、剁餃子聲的怪物。於是我們能看到其終極對立在此現形,這是永恆的鬼魅對代表時間的年獸之戰,強烈的情感對抗的是無情的遺忘,電影裡出現的1408的門牌,取材自史蒂芬金的小說,同樣也在呼應本片的內容。
這是一部如被毀容、被分屍的美女的電影,人們將從那殘缺肉體上殘留的一縷殘香去推斷殘留美女的全貌,正如趙德胤所言:「對於本片,每個人看完的解讀都可能不太一樣。」我們或許可以在最後問一個問題,冰箱裡的餃子肉餡是誰的?是誰的肉放到快爛掉了?或許在電影角色之外,那是我們的肉,我們必須用自己的肉,用自己的經驗去參與,去填補這個暗紅色的迷宮,趙德胤成功拍了一部如文學的電影,你必須勤奮的前後翻查,不只是為了找出秘密,找出謎底,而是為了沉得更深。
電影資訊
《灼人秘密》(Nina Wu)-趙德胤,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