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動物》以五個段落講述一位在18世紀被維也納宮廷收養的黑人安哲羅,在王宮貴族之間,與其說成長,不如說被硬生生同化、幻想化的故事。本片對於白人本位主義、種族歧視的控訴不言而喻,這類批判的作品也所在多有,但其透過異常冷靜的視角,並添入些許超現實的感受,歷時性呈現一位黑人在歐洲大陸上,終其一生被剝削殆盡的過程,絲毫不見主角聲淚俱下、大鳴大放的指控。
電影起始就是兩顆遠觀的長鏡頭,靜悄悄端詳(或是窺伺一般)一群黑人小孩被白人運送上岸的畫面,往後安哲羅在宮中與貴族們的各種互動:受洗、眾人為重病的他祈禱、學習西樂、初次被處罰等「文明化」的過程,也皆以保持一定距離的拍攝手法呈現。如此大量使用的客觀距離,反倒創造出更為鮮明的主觀批判意識;而到了電影後段安哲羅的老年時期,頗有Roy Andersson疏離、怪誕、冷調的批判風格,只是去除了黑色幽默的部分,再沉痛、殘酷一些。
來自異國的「他者」,成為歐洲白人的一面鏡子。他們攬鏡自照,映照出將各類文化予以高下之分的優越感,西方白人以基督教的感召教化邪惡、以科學理性的精神探索未知、以異國風情的人與物娛樂自身,隱含了自我中心的現代性思維、剝削式的進步主義。平時一同飲宴尋歡的貴族們,在安哲羅娶白人女性為妻東窗事發之際,竟一夜之間翻臉不認人,不同種族孰高孰下,當下立判。哈布斯王朝皇帝也以安哲羅為鏡,投射出自我焦躁不安的身份認同,將安哲羅被還以自由之身的懲處,視為「為了他好」的無比恩惠。
在電影開頭梳洗黑人小孩以供貴族前來挑選的場景,以及尾聲安哲羅的屍體被製作為博物館標本的房間,皆是上演於一個裝有日光燈和洗手台的現代空間。強烈的違和感硬是突如其來將觀眾從18世紀的時間脈絡抽離,讓我們原本為宮中華服與擺飾分散注意力的目光,轉移至被迫逼視血淋淋的歧視與剝削事實。無涉於背景設定的現代空間,彷彿也暗喻著,種族歧視自始自終都是每個時代共通而未決的結構性問題,直至今日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片中一段展示了貴族齊聚觀看的塗黑臉表演,由白人演員將臉塗黑扮演黑人角色,雖不確定18世紀歐洲宮廷中是否確實存在此類劇種,但19世紀的美國非常流行「黑人諧劇」(minstrel show),由白人塗上黑臉和豐厚紅唇,並戴上捲毛假髮,以刻板的黑人形象扮演滑稽搞笑的角色,藉此取笑黑人;到了1950年代民權運動興起,此劇種才被批評為帶有貶低與歧視的意味。然而,到了現今,白人或其他人種公開化黑臉妝的情形仍時有所聞,例如西方人過萬聖節時塗黑臉扮裝、日本藝人塗黑臉上節目搞笑,更別提前陣子才發生美國維吉尼亞州高級官員被爆出35年前塗黑臉與3K黨人合照的醜聞。
放眼安哲羅的一生,總被圈定在展演的舞台上作為白人投以異國幻想與膚淺多元文化觀的客體,死後也難逃被做成人類標本公眾展示;步下了舞台,他只是一個過街丑角、一具塵封於閣樓一角的展覽品。狂暴亂舞的大鍵琴音樂、猛烈的熊熊大火,都讓積鬱已久的憤怒稍稍得以宣洩,安哲羅也終能在火海中忿忿不平地安息。
電影資訊
《貴族動物》(Angelo)─Markus Schleinzer,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