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裡去?《嫁妝一牛車》

是的,阮劇團要把《嫁妝一牛車》搬上舞台了。(攝影/黃煚哲)

 

  兩年前,盧廣仲在《花甲男孩轉大人》的台語演出引起廣大迴響,主題曲《魚仔》也帶起了台語歌的風向;這幾年KTV練習了多少遍新舊台語歌,是時候拋開中文字幕,實際走進劇場裡測驗自己的口說聽力──

 

  是的,阮劇團要把《嫁妝一牛車》搬上舞台了。阮劇團扎根於嘉義,長期耕耘台語劇,多次改編西方名著。這次他們挑上了王禎和的著名小說《嫁妝一牛車》,不只要重現經典的故事,更要賦予它現代的生命。阮劇團還找來日本「地下劇場帝王」流山兒祥合作,將王禎和筆下的鄉土帶到國際的視野。以後提到台語戲劇,別再只有三立鄉土劇的車禍失憶灑狗血,也該回頭看看那台載滿歷史記憶的牛車。

 

  《嫁妝一牛車》講述一個鄉下家庭的故事,萬發和阿好是一對貧賤夫妻,一家人仰賴萬發拉牛車的微薄薪水。有一天,萬發一家的對面來了一位新鄰居簡仔,他是來自鹿港的生意人。隨著簡仔的到來,萬發的日子漸漸產生了變化,村子裡開始謠傳妻子阿好與簡仔的緋聞。貧窮的萬發想要爭一口氣,卻又無法抗拒簡仔提出的交易:只要讓出自己的妻子,萬發就能得到一台牛車作為「嫁妝」……

 

  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是台灣文學史上的名作,小說裡大量運用台語的對白,描繪出鄉土庶民的生活面貌。事實上,這篇小說更是一部髒話的經典。這些角色聊起天來一定要問候老母就算了,就連角色的名字都是一個髒話──「簡」在台語裡的發音就是「幹」,難怪簡仔會成為一名姦夫。而村裡的居民遇見萬發的小孩,也會故意問說:「簡你母在哪?」諧音就是「幹你母」的意思。

 

  當然,讀者要是不懂台語的唸法,就無法理解這些笑點。小說畢竟是書面文字,只能用看的,沒辦法發出聲音;這種諧音笑話印在紙上,效果不免大打折扣。但是讀者並不孤單,小說裡的角色也常常與聲音絕緣。譬如萬發就有著重聽的毛病,自從戴綠帽以後,更是屢屢裝作聽不見別人的議論。至於簡仔講起話來也有濃厚的鹿港腔,口音很重,村子裡沒幾個人聽得懂。這種「聾啞」的失語狀態,暗暗隱喻了台語文學的處境。

 

「聾啞」的失語狀態,暗暗隱喻了台語文學的處境。(攝影/黃煚哲)

 

  如今,阮劇團把《嫁妝一牛車》搬上舞台,便重新賦予了台語文活力。那些死板板的印刷文字,現在變成了活生生的台詞,在演員的口中重獲生命。據說為了符合腔調的設定,阮劇團還找來台語專家指導,原音重現拗口的鹿港腔。聽到角色對白實際被唸出來,才發覺《嫁妝一牛車》以前只讀了一半,那些嘻笑怒罵原來是這樣情感充沛。不只是台語的八種聲調,現場的破音、哽咽、喘息、聲嘶力竭,也都是口語溝通的一部份,豐富了作品原有的意涵。

 

  與此同時,舞台劇也翻轉了聾啞的意義。在小說裡,萬發的重聽和簡仔的口音都是一種障礙,造成了對話的困難。在舞台上,演員卻不只用說的,還能用演的;他們可以透過比手畫腳表達意思,利用「手語」解決溝通的難題。就算這樣還是溝通不良,至少也成就了一段精采的肢體默劇。這麼一來,角色的瘖啞就不再是個麻煩,反而轉變為表演的契機。

 

  阮劇團的改編版本更有一大特色,那就是增加了演唱的段落。每當情緒達到一定程度,角色就會唱起台語歌來,透過音樂表達內心澎湃。當年的王禎和也是台語歌迷,為了這個沒落的音樂類型,他還特地創作了一本小說《人生歌王》。怕你不會唱,《人生歌王》首創在小說中加入歌譜,足見王禎和對於聲音表達的執著。而阮劇團為《嫁妝一牛車》的舞台劇版編曲,也算是圓了王禎和的台語歌夢。

 

  然而,阮劇團的演唱段落不只是音樂劇的模式,還具有史詩劇的效果。史詩劇是由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提出,開創了現代戲劇的新階段,與王禎和的現代主義不謀而合。傳統的戲劇致力於製造幻覺,希望觀眾能夠感同身受。史詩劇的用意卻是社會批判,觀眾務必與戲中角色保持疏離,才能對於劇情作出清醒的判斷。因此,布萊希特重新引進希臘戲劇的歌隊,利用滑稽的唱段打斷情節的進展。這麼一來,觀眾就不至於沉迷情節之中,反而能夠拉開距離進行反思。

 

傳統的戲劇致力於製造幻覺,希望觀眾能夠感同身受。史詩劇的用意卻是社會批判,觀眾務必與戲中角色保持疏離。(攝影/黃煚哲)

 

  《嫁妝一牛車》透過史詩劇要我們思考的,正是台灣的歷史。這部戲劇混雜了台語(兩種腔調)、日語、國語,不同語言的碰撞與摩擦,透露了台灣人的複雜身世。不說別的,演唱的現場因為擔心觀眾聽不懂唱段,於是會在一旁打出歌詞的中文字幕;這可能是不得已的選擇,卻多少透露了台語仍然有著「重聽」。至於劇中角色的失語,同樣代表著歷史的創傷,因為萬發的耳聾根本就是二戰美軍空襲的時候造成的。

 

  歷史的意象在戲劇裡是明確的。全劇的開頭與結尾,所有演員都唸著哲學性的獨白,同時做出拋擲炸彈、開槍射擊的戰爭動作。他們兩手空空,對著空氣做出這些舉動,看起來似乎莫名其妙。其實,這是史詩劇的另一個技巧:姿態的引用。就像歌隊的疏離效果,姿態的引用打斷了原有的脈絡,使一個動作孤立起來,成為觀眾分析與思考的對象。在這齣劇裡,戰爭的姿態也從戰場抽離開來,挪移到空蕩蕩的舞台上,暴露出這些動作的荒謬與暴力。

 

  王禎和的小說雖然沒有明寫時代背景,卻也透過引用的技巧表達歷史感。小說的開頭引了一句經典台詞:「生命裡總也有甚至修伯特都會無聲以對底時候……」這句話出自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的小說《一位女士的畫像》,透露了王禎和的外文系背景。

 

  但這句引言不只點出了戰後美國與台灣的淵源,可能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涵。亨利.詹姆斯雖然出生美國,卻心向歐洲,大半時候都旅居歐陸。《一位女士的畫像》也是描繪一位美國小姐在歐洲大陸的經歷,身為移民的美國人追尋自身的文化根源。戰後的美國雖然是文化大國,但早期的美國人不見得充滿自信,往往認為自己比不上古老深厚的歐洲文明。這就對應到戰後台灣對於中國大陸的情懷。

 

「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裡去?」(攝影/黃煚哲)

 

  在舞台劇版,這句引言出現了有趣的變奏。首先,舒伯特(就是修伯特)的音樂出現在一位日本醫生的診所裡,呼應了亨利.詹姆斯的句子,用意不言而喻。但另一個引用更有意思,那是戲劇結尾全體朗誦的一句話:「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裡去?」這句話的主詞當然指向阮劇團的「阮」(「我們」的台語),但它同時也是天主教的教義問答,又以法國畫家高更的作品標題為人所知。在那幅描繪大溪地原住民的油畫裡,高更引用了這句哲學思辨當作標題,探討島上居民的生死之謎。

 

  小說的引言是美國移民作家對於歐洲音樂家的致意,而戲劇的引言卻是歐洲藝術家對於太平洋被殖民者的反省。從美洲到歐洲,再從歐洲到太平洋島嶼,連鎖的引用勾勒出一條旅途的路徑,最終回到了台灣島的處境。本土的語言與外來的引語互相對峙,其中張力固然耐人尋味,但這裡最好還是「無聲以對」,留待觀眾自行判斷。

 

 

演出資訊

阮劇團 ╳ 流山兒★事務所《嫁妝一牛車》
演出時間 |2019/08/10(六)14:30、2019/08/11(日)14:30
演出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節目資訊 | http://www.npac-ntt.org/npacnttprogram?uid=14&pid=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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