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應該是什麼模樣?它有具體的形象可被掌握,被指認嗎?而又是什麼構成了愛情?或是說,我們能從這些問句中思索出一個定理、或一盅心靈雞湯,讓我們面對愛情突如其來的來臨與離去時,不再傷心?還是說無論怎麼探問,分析,拆解,都像剝洋蔥一樣一無所有但淚流滿面?以具體為抽象,電影《再見初戀》(Un amour de jeunesse)和小說《七年》(Sieben Jahre)各自以建築來呈現愛情;建築在其中不只是隱喻,建築物自身的存在,也是愛情的體現。
《再見初戀》開場描述一對情侶卡蜜和蘇利凡的關係,甜蜜、放蕩、不顧一切,但我們很快就發現他們之間的衝突:蘇利凡想要到南美追求夢想,而卡蜜則要兩人世界。首先卡蜜和蘇利凡的關係其實並不如我們所想,只是單純的小倆口的故事,導演加入許多蘇利凡為了出國而必須打工,賣掉爺爺遺物的段落,凸顯蘇利凡的追求中有許多艱辛與妥協,是他理想主義下的務實一面(而他的南美背景也暗示著,他和巴黎的格格不入)。但另一方面,卡蜜的憂慮以及逐漸崩潰的過程,也是她在這段關係中直覺式的對悲劇來臨前的徵狀。在別墅一段,我們可以看見兩人對家/關係的不同看法:蘇利凡出門採買,途中卻踅了一趟河邊游泳;卡蜜獨自顧家,一聲聲響突然嚇著了她--這個聲音無故出現,導演並沒有給出解釋,也許只是動物侵擾,物品掉落,或真的有小偷入侵?總之,這個突如其來的畫外音十分漂亮,一方面演出卡蜜在劇情中的恐慌和無助,一方面又體現卡蜜在這段關係中的心理狀態,亦即蘇利凡隨時都有可能消失,關係崩解的恐懼。這個起火線自然也在接下來劇情中讓他們的衝突達到高點,必須攤牌。
離開的蘇利凡在寄給卡蜜的信中提到他困在一個河流上的山屋,周遭寧靜,令他覺得離自己理想中的烏托邦越來越近。非常年少輕狂的內心,而巴黎和卡蜜也成了他必須丟棄的東西,他愛的乾脆也斷的決絕,對他而言自我先行然後才是容納他者(「妳[卡蜜]並非什麼都不是,我愛你,但你想成為我的全部,那不可能」);但卡蜜的自我則已經和她內心的蘇利凡一體兩面,這樣決絕對她而言無疑是殉情(「你(蘇利凡)是我的全部,失去你也活不下去」)。與世隔絕的山屋體現蘇利凡與巴黎的格格不入,也許只是中二、或者對煩擾生活的對抗,或他的移民背景關係,蘇利凡的舒適圈是一個低限的生活,建築/家,只是遮風避雨處。
時間一下到幾年後,卡蜜在建築事務所實習,而她的建築被批評太過藝術性而沒有考慮到實用的面向。建築體現了卡蜜對關係的衝突看法:一方面,她要建立關係,她要建構兩人的世界;另一方面,她對關係的看法是天真的,並沒有考慮到實際上生活相處的問題,而她的建築,與其說是給人居住,不如說是觀賞用的;或者說隱居,這也點出,卡蜜或許受到了蘇利凡影響,或者是,他們兩人會彼此吸引原本就是因為這無可救藥的理想性。但兩人的理想性,如前所述,並不一樣,蘇利凡的理想中沒有卡蜜而卡蜜有蘇利凡。這也許也是蘇利凡如此決絕的原因之一:「我越來越接近這份理想,但你不放我走。不管我到哪,你都跟隨著我...」
再來是兩段關於建築的哲學:建築並不是藝術,藝術不用取悅人,不用因應需求而誕生,建築則否,人們需要安定感,厭惡不穩定的因素;第二個則是安藤忠雄的建築觀,卡蜜的老師帶出光在建築中的角色,藉由安藤忠雄的文章,提出一個十分難解的道理:「建築必須克服黑暗、秘密、死亡,而這些又和一個更基本的概念相關:記憶。」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這兩個理念難道不相違背嗎?其實不然,或者更該說,人、記憶、建築;空間、光、關係--他們息息相關。
再後來,卡蜜和建築系老師在一起,他們的關係是由妥協組成。且不提卡蜜的情傷,建築系老師的過去(原本要成為豎笛手)和現在(離婚中)也是妥協的結果。也許這就是人生:老師帶他們到外地戶外教學,來到一座海灘,一座經過整理以後成了度假勝地的原廢墟:建築/空間的再創造,正如同他們倆人的關係;他們一同參予的翻修計畫,也成了隱喻和卡蜜自我轉換的動機:舊建築中美好的部分仍可以留下,在翻修後和新建物合而為一......卡蜜和老師建立了穩定的生活,理想主義漸漸消失,卡蜜成為中產階級。
在彼得‧史塔姆(Peter Stamm)的小說《七年》裡,身為建築師的敘事者也談到了光線:「在設計圖中,光線並非不言自明之物,而顯得像一種實體。看起來彷彿是那些建築物在對抗光線的洪流,在對抗時間的洪流。」
小說中敘事者特別在意光線與空間的創造,他在藍圖上繪製各種奇怪的建築,「幾乎沒有窗戶,光線只能鑽進去,像個暗號。」而空間的存在也並不如一般所言,是物的擺放位置,而是:「她曾經把我們的關係比喻成我們一起建造的一棟房屋,不在這個人之中,也不在那個人之中,而是自我們的共同意志中形成。她說在這棟屋子裡有許多空間,有餐廳、臥室、小孩房和一間儲存共同回憶的儲藏室。」但隨著故事進展,敘事者和妻子的建築設計師生活遭遇了危機,他們繁重的工作,對美好家庭的嚮往,反而壓垮了他們的心理。如夢想般擺設的廚房、家具、生活,甚至是小孩,中產階級的一切一一到位,卻都成了他們的家/關係中,具體的夢魘,逐漸走向離婚的過程。光和空間在他們的藍圖中退位給了更徹底的實用主義,不僅是他們的工作(競圖、預算、接案)必須向現實讓步,設計出不具創造性的建築,也是他們對家庭關係想像力的逐漸失能。
敘事者也提到了廢墟:「我也感覺到那些回憶所散發出的魅力,那些回憶在此處生長,跟這些建築結合,成為一種無法分開的整體。這時候我才懂了那句話:一座建築要在被拆除或是崩塌成廢墟時才算是完成。」
建築物看似永久,但事實上也終有灰飛煙滅的一天;愛情在情人眼中一刻即永恆,但毀壞之快,之綿延卻更為驚人。是否一段關係也是要在成廢墟時才算完成?
卡蜜和蘇利凡在多年後又相遇了,他們很快發展出一段地下戀情,偷情的場所轉移到旅館,他們的愛情不再是正統,但卡蜜仍暗暗期待與蘇利凡成家的可能,送給他一張全家福的畫。但那期待被狠狠的拒絕了,蘇利凡甚至(故意?)忘了拿走那張畫。蘇利凡的背景始終沒有太清楚的被解釋,但我們在後段可以看到他心中的徬徨:他看著電視中一隻脫疆的野馬在巴黎馬路上奔跑跌倒,然後繼續奔跑。也許那就是他內心的風景:一個不適於此生存的人。也許,蘇利凡比卡蜜更深知愛情中的那些鋼骨結構:激情不能長久,一段關係並非純粹兩人所建,而是兩人的「關係」--一種空間,它既能讓時間流過又不會太快被摧毀,能讓光透進卻又不致完全無法人居,能存載記憶但又不是廢墟......蘇利凡理解,他的經濟能力(兼職記者、和朋友經營修繕公司)和卡蜜無法匹配,他的內心也仍無法接受巴黎,他的徬徨還不能接納卡蜜,他夢見了與卡蜜成家的場景,這是他離開的最後一根稻草。
直到多年後,卡蜜在多年前與蘇利凡一同去的那棟別墅裡,巧合似的拿起了同一頂帽子,同一個地點,不同的伴侶,帽子在河邊隨風飛起,可能那才是這段愛情完成的時刻......。
電影資訊
《再見初戀》(Un amour de jeunesse)-Mia Hansen-Løve,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