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6月19日，人們從玉川上水打撈起一對屍體，男女兩名死者用繩子綑綁在一起。女方的名字是山崎富榮，男方的名字則是津島修治，又以「太宰治」為筆名寫作。發現屍體的當天，恰巧是後者的生日。

　　一般認為這起自殺事件是「殉情」，毋庸置疑──對此，同輩作家坂口安吾卻表示懷疑。坂口安吾與太宰治年齡相近，一同被稱作「無賴派」，在戰後的文壇大放異彩。太宰逝世後，坂口也在雜誌上發表文章〈太宰治殉情考〉，討論了同行作家的死法。「太宰之死真的是殉情嗎？」坂口寫道，「太宰與小幸以繩索綁住兩人腰部，小幸死後雙手仍緊抱住太宰脖子，從這種情況看來，不論是半七或錢形平次肯定都會判定為殉情。但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合常理的殉情。」

　　為什麼不合常理呢？在坂口看來，太宰治與女伴的感情談不上深刻，怎麼樣也不需要以死相許；要是兩人真的彼此相愛，更應該長相廝守白頭偕老，沒有必要走上絕路。除了「殉情」一說之外，另一種常見的說法則是「寫作的瓶頸」，太宰本人的遺書也是如此自白。然而，坂口認為缺乏靈感只是一時的，沒有必要非死不可；況且那封遺書字跡潦草，想必是在爛醉之下寫成的，並不應該輕易取信。到頭來，坂口寧可認為，太宰的自盡是酒醉後幹的蠢事──

　　但這裡要講的不是太宰的真正死因，也不是無賴派的世俗精神；該注意的是偵探的觀點。回到前述引文，坂口提到的「半七」與「錢形平次」都是日本偵探小說的著名角色。而坂口的口吻也像是一名典型的偵探，面對屍體兀自思考著動機（自殺？他殺？）。無獨有偶，就在太宰自盡的同年，坂口正好出版了第一本長篇偵探小說──《不連續殺人事件》。更巧的是，書中的死者與嫌犯不是別人，正是一群墮落的作家。

　　繞了一大圈，從太宰之死談到坂口的偵探小說，實在是不得已。畢竟偵探小說或推理小說不好介紹，說得太多就怕揭破謎底（尤其是在「暴雷」成為禁忌的今日）。再來是因為坂口的名氣在國內不大，比不上太宰的經典地位，只好藉著後者當作引子。厭惡太宰的三島由紀夫就譏諷地說道：「太宰治被視為圭臬，而坂口安吾則漸漸被大家遺忘，就像石頭浮在水面，葉子卻沉下去的事情一樣。」但是好酒沉甕底，我們不妨打撈一下坂口的生平。

　　坂口安吾出生於一九零六年，青年時期戰爭爆發，經歷了日本現代化的創傷。終戰翌年，坂口安吾發表了散文〈墮落論〉，引起廣大迴響。日本戰敗之後人心惶惶，站在廢墟之上，坂口唯獨高喊著「墮落吧」。他認為，丈夫戰死的寡婦與其守節，不如就去另尋新歡；戰爭歸來的軍人，也不妨淪落黑市交易。戰時的武士精神已經破產，談論再多道德，都比不上回歸基本的人性。

　　秉持著這種叛逆精神，坂口安吾與石川淳、太宰治一同被視為「無賴派」，開創了日本戰後的新文學。坂口發表〈白癡〉、〈盛開的櫻花林下〉等短篇小說，日後都被視為文學史上的名作。不過比起他的作品，還是那張經典的相片最能說明坂口的性格。照片裡，他坐在凌亂不堪的桌前寫作，身邊圍繞的書堆和報紙完全淹沒了地面，整個房間就像是資源回收的垃圾場，而桌上的稿紙與地上的廢紙似乎沒有區別。也許，坂口就是在這種環境寫下《不連續殺人事件》吧。

　　《不連續殺人事件》的犯案場景，正是極其骯髒的文化場域。書中，一群作家、藝術家受到富豪歌川多門的邀請，齊聚一間山中豪宅。這樣一個舞台看似風雅，台面下卻齷齪不已。原來，這些作家不是互相嫉妒才華，就是彼此爭奪伴侶，人際關庸俗而醜陋。在坂口誇張的筆下，文化圈確實是一個腥羶色的大染缸，發生殺人事件也只是剛好而已。熱愛文壇八卦的讀者想必會讀得起勁。

　　另一方面，《不連續殺人事件》結合純文學與偵探推理，可以追溯到前輩的作家。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看似界線分明，彼此其實互動頻繁。早在坂口之前，許多日本文豪就已經跨足偵探小說，包括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獨步文化近期出版的《文豪偵探》就是一本有趣的選集，專門收錄這些大師的推理習作。坂口安吾自然也是「文豪偵探」的一員，而且變本加厲，進一步把虛構的作家們捲入謎團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推出的新譯本還收錄了坂口的附記，那是一封封發給讀者的挑戰書。當初連載期間，坂口曾經在雜誌上向讀者發出挑戰，表示若能在小說完結前猜出兇手，就會頒發可觀的獎金。隨著連載的進展，坂口不時在附記的欄位更新各方的猜測，並且自信滿滿指出沒有一人猜對。其中也包括太宰的意見。而太宰還是一副懶惰樣，只說什麼兇手一定還沒現身，最後一回出現的角色才是犯人……

　　只不過，太宰治還沒等到連載結束，就跟著山崎富榮一同投河自盡。很不想暴雷，但太宰的下場與本書的結局確實有著微妙的共鳴，讀者可以細細品味。話說回來，山崎富榮自己也是太宰的忠實讀者，深深崇拜著偉大的作家。正當太宰帶著自己的讀者同歸於盡，坂口卻在邀請讀者一起解開死亡之謎；兩者呈現出奇妙的鏡像關係，引人深思。

書籍資訊

《不連續殺人事件》（全新譯本‧專文導讀） 不連続殺人事件
作者：坂口安吾
出版：獨步文化
日期：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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