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茵惠
「既然他這麼無可救藥,為什麼聰明如你卻不知道要明哲保身選擇離開呢?」
「可是…可是,這樣一來世界上就沒人站在他那邊了啊!」
瑪亞‧諾堡在一場煙塵揚起的空白中瑟瑟發抖,身上覆滿鮮血。全副武裝的警察衝了進來,將她拖離現場。瑪亞被送進醫院,但她的身分瞬間從傷患轉成了嫌犯──瑪亞極有可能是斯德哥爾摩郊區駭人聽聞高中校園槍擊事件的兇手。
在那場多人死傷的校園槍擊案發生前,瑪亞‧諾堡在父母和眾人眼中,都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女孩。她來自幸福美滿的中產階級家庭,成績優秀、個性開朗又有自信,對人生也有自我主張,預計高三畢業後就離開瑞典,前往美國念大學挑戰自我。
直到那個暑假,她與兒時玩伴賽巴斯蒂安重逢。賽巴斯蒂安‧法格曼是當地鉅富家族的次子,一頭蜜金色短髮的他有一種天真無邪的氣質,瑪亞與賽巴斯蒂安互相吸引,並且在雙方父母祝福之下開始交往。她們在對彼此純真的愛中度過了一個如夢似幻的夏天。
彷彿永遠不會結束,派對般的夏天結束之後,問題重重的現實逐漸浮上檯面。
瑪亞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阿曼達,阿曼達是另一種類型的女生,嬌小可愛、不怎麼喜歡念書但心地善良,很早就跟男友拉斯互許終身,對於畢業要離開家感到惶恐不安。瑪亞告訴阿曼達,與賽巴斯蒂安做愛「感覺就像第一次」。阿曼達笑嘻嘻地說:「那太好了呀,你是真的愛他。」
鏡頭回到身陷牢獄遭到偵訊的瑪亞身上,她對司法調查人員試圖釐清她與賽巴斯蒂安關係的問題充滿怒意,總是反唇相稽。看守所外,為女兒接下來命運深深驚恐的瑪亞父母不被容許會面,只能盡量幫她找到最可靠的律師。
從瑪亞回憶片段中,我們漸漸發現,看似溫和、人畜無害的賽巴斯蒂安有嗑藥問題,動輒嗑到不省人事。「他引誘你也吸毒嗎?」「不!我認識他之前就會在派對上嗑一些藥。」校園槍擊案的主要兇手隨著劇情推展,越來越肯定應該是賽巴斯蒂安了,但讓鏡頭前觀眾備感疑惑的是,面對共同犯案的指控跟十四年徒刑的威脅,女友瑪亞顯然違背一般人求生的本能,不願意為自己脫罪。
她不願意表現出「我才是受害者」的樣子,因為事實真相確實沒有那麼簡單。表面上看起來,賽巴斯蒂安就是個腦袋空空、被寵壞的富二代,為了一點情緒問題就嗑藥甚至行凶。表演「被不良富少挾持的可憐女友」不是更容易嗎?
但如果,世界上每個人過度簡化的思考,以及逃避問題的傾向,本來就是殺人事件發生的原因之一呢?
在《流沙刑》中,有一個關鍵的角色,就是與賽巴斯蒂安「完全相反」的中東移民青少年薩米爾‧賽伊德。成績優秀、頭腦出色的薩米爾,是瑪亞的研究夥伴。他喜歡瑪亞很久了,發現瑪亞與「愚笨的北歐白人富二代」交往之後,薩米爾對參加派對的瑪亞惡言相向:「所以你現在墮落成只需要從賽巴斯蒂安的老二上吸白粉就爽的那種女孩了嗎?」儘管事後他為自己的粗暴評論道歉,但薩米爾其實從來沒有真心放棄過他的想法──上進的瑪亞跟平庸的賽巴斯蒂安之間不可能有真愛,他輸給的只是錢。
諷刺的是,薩米爾嫉妒賽巴斯蒂安靠著錢得到瑪亞的芳心,賽巴斯蒂安卻也嫉妒薩米爾從才智來看比自己更「配得上」瑪亞。劇中無數次出現賽巴斯蒂安因為不安全感半強迫地而向瑪亞求歡的場景,成長在儘管有法國別墅跟私人遊艇卻沒有愛的家庭中,母親離婚後完全消失在賽巴斯蒂安的生命中,他不像哥哥那樣聰明可以念哈佛,又沒有堅強過人的意志力可以無視於此表現得「像個男子漢」,於是反覆被父親嬉笑地告知「你就是片垃圾」。
賽巴斯蒂安過度的狂歡背後其實藏著深刻的悲哀,他知道自己軟弱又愚蠢,比起大哥、比女友瑪亞、甚至比情敵薩米爾都「沒有用」。他已經充分了解這點了,但他不知道的卻是,這樣的自己要怎麼讓父親臉上有光?他要怎麼有資格被瑪亞愛著?他要怎樣面對如此沒用的自己那些過分清醒的時刻?
賽巴斯蒂安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生意人,就連子女的存在對他來說都有投資報酬率的問題。當他發現「沒用的」兒子又跑回去嗑藥茫掉,面對真心憂慮跟照顧賽巴斯蒂安,不惜對長輩發出怒吼的瑪亞,他說的是:「其實我欣賞你,你很帶種,是有用的人。本來以為你能把賽巴斯蒂安帶起來,沒想到他還是個廢物,勸你也早日收手。」
溫柔善良的人沒有狼性,所以被說成是廢物。相較之下,瑪亞既聰明又「有狼性」,卻無法果斷離開賽巴斯蒂安。因為她知道,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不公平的──這個社會判斷人有沒有用處的標準,是不公平的。身而為人的價值被社會粗暴地撕裂,就連在人與人之間關係相對較為平等的瑞典,都難以倖免。
《流沙刑》與其說是一部犯罪小說、犯罪影集,不如說是一部用犯罪最終無可避免地爆發的過程,來批判資本主義的作品。資本主義與貴族制度有所不同,在於它給人一種「努力就能得到回報」的感覺。這種感覺不能說是錯的,努力確實可以得到回報,就像敘利亞移民第二代薩米爾既認真又努力,在賽巴斯蒂安父親出資邀請到校的諾貝爾得主英語演講上,他自信得意地以無懈可擊的英語,對講者提出充滿社會主義跟人道主義「洞見」的發問,因此被邀請到同樣富裕的阿曼達男友拉斯家中,在僕役環繞的情況下,以尊貴客人的身分用餐。
然而同一張餐桌上,先前在提問時間表現不夠出色再度讓父親失望而備感挫折的賽巴斯蒂安忍不住挑釁:「我真的很好奇,敘利亞移民每個都說他們在自己國家是醫生、是教授,你們在敘利亞人人都是醫生,就沒人開計程車嗎?」教養良好的拉斯父母立刻制止政治不正確的發言:「小賽,不要這樣,你明明知道都是相對比較有競爭力的人才逃得出敘利亞。再胡鬧我們就必須請你離席了。」
賽巴斯蒂安終究被自己從小熟識的拉斯爸媽趕了出去,只有瑪亞追上去找他。這個極為悲哀的場景,如此短暫輕巧就點出了北歐社會正在面臨,而沒人願意說出口的巨大問題。資本主義及與其相輔相成菁英制度,非常有效地把原本不屬於自己的個體(譬如移民瑞典、隸屬中下階層的敘利亞難民子女薩米爾),納入到自己圓滿的體系之中,而原本應該隸屬於自己的個體(譬如上層階級的次子賽巴斯蒂安),則因為不符合資格而遭到無情的放逐。
移民本身不是問題,移民讓當地資本主義體系中的失敗者更快遭到放逐,才是問題。這些恐懼、仇恨、矛盾,如此複雜但又充滿同情的展現在幾個青少年角色與他們家人身上,無怪乎原作小說家瑪琳‧佩爾森‧吉歐利托(Malin Persson Giolito),能以律師的身分,透過《流沙刑》一書獲得象徵北歐犯罪小說最高榮譽的玻璃鑰匙獎。
而儘管《流沙刑》此一英文譯名相當吸睛,也可以用以象徵瑪亞的遭遇,但瑞典語原書名事實上叫做《重中之重》(Störst av allt)。從譯名的不同,我們也能思考究竟兩種名稱著重的視角有何不同。瑪亞想從深淵中拯救賽巴斯蒂安的絕望,是一種緩慢的流沙之刑;賽巴斯蒂安無數次想從命運中自我拯救卻徒勞無功,也是一種流沙刑;瑪亞的父母太過無力,無法預見問題更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眼睜睜看著她捲入殺人事件上法庭受審,難道不也是流沙刑?
但我們之所以垂死掙扎且繼續受困,卻是因為儘管常識告訴我們如此,卻總有一些是「重中之重」──不顧一切伸出雙手,只因不願接受「現狀」就是唯一解答。只因希望,當我們自己被社會放棄與淘汰就是明顯解答的時候,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固執堅持地不願意鬆開我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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