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不是只有一個:《池畔風暴》

《池畔風暴》一片中難以捉摸的真相,是一起師生間的性騷擾事件。

 

  在這個「後真相時代」,隨便一個智慧正常的小孩都知道「真相不只有一個」。事實也許只有一種可能,但真相可以是複數的;市面上有多少家媒體,就可以有多少種版本。巴西電影《池畔風暴》的英文片名正是《Liquid Truth》──真相不再是堅實的固體,反而是充滿變化的液體。

 

  《池畔風暴》一片中難以捉摸的真相,是一起師生間的性騷擾事件。主角魯本斯是一名游泳教練,個性隨和大方,總是跟男女學生打成一片。他的親切作風受到孩子們的歡迎,但師生間的親密互動也引來家長的疑慮。有一天,魯本斯接到了一位母親的投訴,指控魯本斯在更衣室裡親吻男孩亞力克斯。不待魯本斯的解釋,亞力克斯的母親就在社群網路上公開爆料,使得魯本斯成為人人喊打的獵巫對象。面對著未審先判的輿論,魯本斯遭遇了失業與坐牢的危機,而事件的真相依然沒有浮出水面……

 

  但現在,你可能已經相信魯本斯是無辜的。

 

  這正是操作真相的方法之一。從上面的劇情簡介看來,魯本斯似乎是一名運氣不好的教師,被恐龍家長和鄉民網友圍剿。然而,以上簡介之所以會造成這種印象,是因為它透過魯本斯的觀點敘述事件。這段文字沒有違背電影劇情,卻透過敘事的手法剪裁內容,塑造出對某一方有利的故事版本。我們完全可以站在相反的觀點,講述另一種立場顛倒的真相。

 

  《後真相時代》一書作者海特.麥當納把「矛盾真相」的性質比喻成照片:「當你拍下照片,手中相機捕捉到的恰恰就是鏡頭正前方的景物;另一方面,你也可以決定要在畫面中呈現哪些東西,運用各種方式來形塑照片所呈現的現實。你可以變換焦距,調整畫面中物件的主從關係,也可以用閃光燈照亮畫面,或刻意減少曝光......照相機不會說謊,然而面對同樣的景物,你仍然可以拍出一千張不同的照片。」

 

  如果新聞媒體的攝影已經混淆了真與假的邊界,那麼電影藝術的鏡頭又要如何捕捉影像的真實呢?

 

由於人們不再相信「真相只有一個」,《池畔風暴》乾脆解構一切為「真」的宣稱。

 

  《池畔風暴》選擇的做法是:乾脆把焦點放在事物的矛盾身上。片中的魯本斯看起來很無辜、無助,但魯本斯確實與某些少年過從甚密,而他的現任伴侶也是從前的學生。至於亞力克斯也很有理由說謊;電影向我們暗示,亞力克斯受不了父親逼他游泳的壓力,很可能誣告老師(另一個父親形象)以逃避上課。但電影的結尾又顛覆了這個假設,因為亞力克斯忽然對父親表示親近,並且藉此引進了「父子戀」的曖昧可能。《池畔風暴》並沒有擷取特定立場的部分事實,而是陳列出紛雜、矛盾的各種材料,引人遐想卻又懸置判斷。

 

  同樣地,故事的主軸雖然圍繞著魯本斯打轉,但敘事觀點沒有侷限在一個人身上。事實上,片中最早登場的角色並非魯本斯,反而是男孩亞力克斯。電影的開場正是從亞力克斯的觀點出發,拍出他悶悶不樂地前往游泳班的過程。一開始,觀眾甚至會誤以為亞力克斯是主角,直到後來才發現這是魯本斯的故事。這種敘事手法阻止了觀眾對於主人公的移情,要求我們多多考慮其他配角。


  進一步說,電影更不斷提示著攝影機的侷限,要求我們注意到景框之外的空缺。一場戲中,一名同事在魯本斯的置物櫃裡找到亞力克斯的泳褲,搜出了魯本斯犯罪的重大證據。然而,這場戲沒有徹底拍出同事搜索的過程,只在他打開置物櫃的時刻就中斷。沒拍出來的部分就產生了疑慮:考慮到同事有著忌妒魯本斯以及明哲保身的傾向,這件泳褲很可能是他自己放進置物櫃、用來栽贓魯本斯的。由於魯本斯總是支支吾吾,觀眾便無法確定真相究竟是哪一邊。

 

  電影的開頭同樣是好例子。一開始,亞力克斯搭著爸爸的車,有點不情願地前往游泳班;到達之前,他們的車子忽然被撞了一下,往後一看,原來是魯本斯的車子撞了上來;魯本斯隨後走下車,笑著跟亞力克斯的爸爸賠個不是。

 

  乍看之下,這段情節十分流暢,沒什麼問題──只不過,這中間插入了一個突兀的鏡頭,是魯本斯在車內哭泣的情景(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魯本斯為什麼哭呢?電影一直沒有說明。然而,這個一閃而過的鏡頭無異於一記預防針,提醒觀眾「你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同一場戲中,攝影也不斷用上特寫鏡頭,把亞力克斯與爸爸在空間上分割開來。這裡的特寫鏡頭用得如此頻繁,以致觀眾看不太到車內的完整面貌,甚至會搞不清楚亞力克斯是坐在前座或後座。換句話說,我們看不清楚他們父子之間的位置關係。整部片看下來,觀眾確實處在一種狹窄的視野,無法一眼看清每個角色的生命背景。亞力克斯的父母為什麼分居?魯本斯與體育館的少年是什麼關係?電影沒有拍出全貌,只讓我們以管窺豹。

 

「照相機不會說謊,然而面對同樣的景物,你仍然可以拍出一千張不同的照片。」

 

  由於人們不再相信「真相只有一個」,《池畔風暴》乾脆解構一切為「真」的宣稱,陷入一種防衛性的懷疑主義。然而,這種將計就計的做法不是沒有危險。

 

  《池畔風暴》在里約熱內盧影展獲得觀眾票選獎,可見當地觀眾對於本片的共鳴;但片中情節要是換到台灣的時空背景,可能會得到不一樣的反響。前些年的「房思琪」事件已經指出某些「師生戀」的權力關係,揭示了教育體制如何導致不對等的性關係。在輔大性侵事件中,校方為加害者辯護的理由更是所謂的「情慾流動」,把性暴力的事實解釋成性解放的自然交流;這不單單是一種混淆真相的作法,更表明了對於真理的解構如何從進步墮落到反動。如果我們想起《池畔風暴》的英文片名正是「Liquid Truth」,就不得不警惕「液態真相」的懷疑論有時如何掩蓋暴力的事實。

 

  無論如何,《池畔風暴》作為一部優秀的電影作品,至少喚醒了觀眾對於影像的耐心。在古阿莫當道的二手時代,《池畔風暴》提醒了我們親自、完整欣賞一部影片的重要性。這不只跟藝術品味有關,也是媒體素養的問題。

 

 

電影資訊

池畔風暴》(Aos Teus Olhos/Liquid Truth)-Carolina Jabor,2019[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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