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算不得數,一次就是從來沒有。」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最開頭提出這個詭辯,悖反人們所認知的世界規則,一次如消逝花火,燦爛過後卻全然被否定,誰的經歷不是僅止一次的獨特?於是在他看來我們都是空白輪廓,輕飄飄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在日常裏消失。《蜘蛛人:新宇宙》裏黑人少年邁爾斯僅止一次的浮泛生命,卻意外路過了其他相似迴圈裏,將老套成長套路重重覆寫,一次、一次,又一次,蜘蛛人並不是從來不存在的虛妄想像,屬於英雄的宿命沉重,且一樣無法承受。
在畫面表達上,無論是在大樓間擺盪懸吊、風吹狂狷,或是量子交錯時的跳躍游離感、視角靈活切換、每幀每幀的快節奏都充份利用了動畫媒材的呈現優勢,包括那幕邁爾斯一躍而下的畫面,顛倒天際線讓他像是飛昇、又像是泅泳般優雅,那是一次很美的英雄定格。但仔細一看,那以黑為底、紅色噴漆為輔的服裝不同於以往,不禁使人納悶,這世界怎麼可能有這麼多蜘蛛人?
像是開了自己一次玩笑,蜘蛛人做為一種符碼已大量繁殖於各類影視作品裏,在人們厭煩之前,便先自我解嘲一番,將「多數」、「重覆」概念透過量子理論合理連結,讓陳腔濫調能重新演繹,成為萬花筒中絢麗而堅毅的精神。生於群體社會,我們很難逃離多數,必須接受其他個體的碰撞、磨擦、以及競爭,當彼此數量無盡擴張,接下來便是「掩埋」──屬於我獨一無二的面容、姿態與感觸,都無可避免被稀釋了,你沒什麼了不起,不是世界中心,也不是唯一,像Peter Parker一開始以為那樣。
知道觀眾們都熟悉,電影裏設計了一段有趣過場,重覆訴說各個蜘蛛人的故事:曾經被輻射蜘蛛咬過、曾拯救過城市好多次,也曾說過「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那些傳奇經驗一一複頌,書寫成一本本雜誌封面故事,是甜蜜默契,卻也逐漸陳腐。因為你所經歷過的,我都也經歷過,重覆變成另一項庸俗困境,像是早已揭曉的小說結局,人類從大方向來說,億萬黑點會綴飾成一條湧動長河,曾經困擾我的,在千萬年之前,或千萬年之後,都會讓另一個相似的我抓狂。
像眾多蜘蛛人在房裏對邁爾斯說的:「之於我是...之於我是...之於我是」蛻變像是一種必然規律,你只是要找到那個開關在哪裡。那麼我們應該如何定義自我,在這個多數、重覆堆疊的世代,讓一次能夠存在意義,能夠登上雜誌封面?
電影找到的解答是,寄居於某種需要仰視的虛擬精神,我們未必能以自我面貌裸裎示人,但得以將我們的一次藏在某個象徵中。拉下面罩,每個人在Peter Parker的弔唁典禮上都成為蜘蛛人,一次、一次、又一次,蜘蛛人在不同面罩底下重新活過,亦是史丹李所販賣的漫威英雄形象,它總會以最服貼的尺寸,覆蓋上每個曾經徬徨的面孔──面罩的用處終於不在遮掩或同化,而在於繼承,那些你所相信的軌跡,並且一同承受那樣的重量。
是的,英雄從來不是做做樣子就能當,那些銳利、痛楚也同樣在電影裏呈現,那是邁爾斯看見亞倫叔叔逝世時的淚水,也在斜陽無聲的父親告白中發酵。它比起知其然,更要求英雄的知其所以然,更在意複製面具下的殊異樣貌(儘管不一定能被看到):你是如何成為英雄的?於是在一次、獨特與多數、重覆的爭辯中,《蜘蛛人:新宇宙》找到了很好的折衷意義,我們都能在一次的生命裏,扛起重覆的、英雄命題之重。
電影資訊
《蜘蛛人:新宇宙》(Spider-Man: Into the Spider-Verse)-Bob Persichetti、Peter Ramsey,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