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央求我的戀人在睡前講個故事給我聽，重複了也無所謂。當我看到徵文提到「童話用奇妙繽紛的色彩，保護我們不接觸到亂石嶙峋的現實」，立刻想到的是童話裡一再重複、早就知道結局的部分，是如何給我力量。

聲音的重複

　　童話有各種不同的重複。例如童話的開頭，「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是聲音的重複。我不確定童話的起源，但我想像在童話和傳說還混淆不清的古早年代，童話大概是口述的，在溫暖有光的空間細述一個又一個故事，有時候加油添醋，訓誡晚輩，有時候視情況加快節奏。這時候重複聲音、字詞是掌握聽眾的好方法吧。

　　有時候重複的字詞是人或物的名稱，例如《白雪公主》裡的名句：「魔鏡呀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以及《三隻小豬》裡大野狼說的：「小豬呀小豬，求求你讓我進來吧！」不斷重複的「魔鏡」和「小豬」除了強調出場的道具或人物（或動物），還有丈量對話的時間感的功能。也許母后天天流連鏡前，同樣的問題問了又問，連鏡子都覺得厭煩；也許大野狼苦苦哀求小豬三天三夜，吵得小豬每晚作噩夢，但時間的流速不易在故事的篇幅內表現。這時候重複名稱就有實際的用途，可以迅速交代時程。

事件的重複

　　還有一種重複是事件的重複。這種重複變化很多，卻極有默契地經常以「三」為次數。挪威童話《三隻公羊》裡有三隻公羊因為附近的草吃完了，只好移居。最小的公羊先出發，途中遇到無論如何都必須通過的橋，有巨魔看守。巨魔大吼大叫要把小公羊吃掉，小公羊情急之下只能求巨魔先別吃牠，不一會兒有另一隻公羊路過，比自己更肥美好吃。巨魔聽了好饞，只好鑽回橋下等著。

　　沒過多久中公羊就來了，也要過橋。巨魔又蹦出來嚷著要把中公羊吃掉。中公羊急了，也哭求巨魔不要吃牠，不一會兒還有一隻公羊路過，比自己更肥美好吃。巨魔聽了好饞，又回橋下等待。當然，可憐的巨魔最後一隻羊也沒吃到，因為大公羊又高又壯，一點也不怕巨魔，砰地一聲就把巨魔撞飛了。三隻公羊都順利過橋，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本來巨魔遇到小公羊時，兩者的關係很清楚，巨魔強大，公羊弱小。但隨著故事進展，層次變化（羊愈來愈大隻），危機也因而有轉變的契機和期待，終於巨魔和公羊的關係也改變，大公羊重新定義兩者的關係。

　　這種因為程度有別，層級改變以致事情的發展也因而改變的重複，在一則我很喜愛的義大利童話《鴉》（The Raven，出自《五日譚》）也出現過。《鴉》的故事是這樣的，從前從前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有一位花痴國王，整天只知道狩獵遊憩，不理政事。有天國王打獵看到一隻鴉死在大理石上，石頭潔白無瑕，鴉純黑，身底下的血則是鮮紅色的。國王對這三種顏色印象很深，從此不吃飯也不睡覺（當然更不理政事）。

　　國王的弟弟看到哥哥變成這樣很心疼，問了好幾次，國王才害羞地說：「希望找到皮膚像大理石般潔白，雙唇像血一般鮮紅，頭髮和睫毛像鴉一般黑的女人，並且和她結婚。」對於如何找到這樣的女人，弟弟毫無頭緒，於是他作了富家子弟遇到難題都會作的事，帶上厚厚的錢包出海血拼！

　　弟弟在國外買到一隻漂亮的鷂鷹、一匹沒有雜毛的阿拉伯白馬，還誘拐了符合國王要求的美麗女子，打算把這三樣禮物獻給國王。可是回程途中弟弟意外聽見船上的鳥在聊天：原來這女子身負可怕的詛咒，只要國王帶著鷹，就會被啄去眼珠；騎上白馬，就會摔斷脖子；而若與她結婚，婚房會出現惡龍，把國王和女子都吃掉。又如果弟弟沒有送出禮物或把詛咒的內容告訴任何人，他就會變成大理石。

　　於是弟弟只能把鷹送給國王，然後在國王接過去的瞬間把鷹的脖子折斷；把馬送給國王，然後在國王開開心心準備騎馬溜達之際把馬砍死。這些怪異的行為國王都忍住怒氣原諒了，可是當弟弟手持利劍闖進國王房間時，國王嚇壞了，下令把弟弟處死。弟弟衡量情況，只好說明實情，一邊說身體也變得冰冷，待說明完畢後已經變成大理石了。

　　事件會因為程度變化而產生不同的後果，前兩次弟弟破壞氣氛或禮物，國王都選擇忍耐和原諒，但最後一次因為情節重大，國王終於拋棄信任，下令處死弟弟。這是童話的慣用手法，透過強化或破壞既有的規律，傳述寓意。這則故事的寓意是「人的判斷常常出錯」。

原型的重複

　　但比起聲音、名稱和事件，更耐人尋味的或許是原型的重複。依阿爾奈─湯普森（Aarne-Thompson）分類法，《三隻公羊》是 122E 型的故事，除了機警的公羊，在挪威以外的地方其他動物也會欺騙敵人「等更好吃的出現再吃」，或許這是弱小動物共用的危機處理方案；《鴉》則是 516 型的故事，在其他的版本裡，國王和弟弟可能是主人和僕人，除了殺害鷹和馬還有其他惹人生氣的方法。我想像這些不斷重複的童話原型，或許是原始社會重要的練習題，自幼開始訓練，夜夜練習，惟重複再重複，語言的魔法才能夠真正保護我們，才能夠透過故事面對尖銳的真實。

書籍資訊

《五日譚》Pentamerone－Kindle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