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傳聞1726年有位瑞士醫生發現了塊化石,上頭錯縱的肢骨遺骸近似於人,當時便有人認定它是《聖經》裡有罪者被洪水淹沒的證據,是宗教懲罰遺留的痕跡。直到1812年,這塊已近百年的「洪水證人」卻被檢驗出其實是種黏呼呼的兩棲類,現在我們多稱牠們為山椒魚的物種。這則軼聞傳到捷克作家耳裡,意外造成了一場虛擬世界的浩劫,也為這個世界留下足以映照未來的經典,說起來或許是場美麗誤會。
查佩克(Karel Čapek,1890-1938)的名字在台灣並不顯眼,甚至也很少是討論焦點,但他卻是二十世紀前期捷克的重要作家,流傳至今對於機器人的稱呼「Robot」據信便是脫胎自讓他聲名大噪的劇本《R‧U‧R》(萬能機器人)。曾於巴黎攻讀哲學與生物學的查佩克寫作範圍廣泛,童話、劇本、時事評論皆有涉獵,其中又以1936年寫就的科幻小說《山椒魚戰爭》(Válka s mloky)最為人所知。
縱觀其創作軸線,科幻題材是當中最為燦爛的殷紅光點,再再警告了晦暗瘋癲的二戰時代,未來可能並不如想像中那麼美好。他在各個作品中所懷抱的終極詰問總是那句話:人類是否會被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事物所反撲、侵蝕、終致毀滅?無論是聰明到會懷疑造物主的人造科技、收編碩大資金、勞力與汙穢的種種制度、或者人們心靈深處的那門道德藩籬,都不必然與時間成正相關,保證會在未來更加安全、完好與善良,人類命運可能更像水窪中的紙船,幾千萬年後仍舊在同個關卡打轉不休。
這樣的精神呈現在《山椒魚戰爭》裡,是作者對人類的幸運感到懷疑。如果今天演化結果是讓其他物種爬上文明顛峰呢?可能遠古時代一隅蝴蝶效應的錯置,讓狗成為地球上最具宰制力的生物,或者鯨魚,或者飛鷹,那樣的歷史應該會如何書寫呢?難道人類之所以成為思考的唯一載體,不就真的只是千萬種巧合中的某一種剛好而已嗎?一思及此,作者選擇曾被誤認為人類的山椒魚做為主角,便不只是純粹趣味,而包含了針對人類沙文主義的幽微諷刺。
全書分為三大章節,最先是船長在南太平洋發現山椒魚,寫出人類最先接觸到異種生物的獵奇心態,起初無論是驚懼或驚豔,都還能夠不帶成見的觀察這些物種的純粹殊異:那些軟綿綿的大魚撐起雙腳,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狀甚可愛,船長甚至會因為牠們被鯊魚獵食而心疼,於是交給牠們魚槍,學著去保護自己。這樣的聰穎卻誘發了人類逐利而趨的欲望,方針轉為征服、爾後收編,將牠們的學習力高,繁衍快速的特性轉變為利益最大化,將山椒魚視為拓展海洋資源的勞工階級。
第二章節則仿照報章報導與科學研究的筆法,客觀記述引入山椒魚後世界的發展軌跡,包括國際關係、經濟脈動、政治軍防都在加速脫離舊世界,各個國家忙著利用山椒魚填海造陸,比起之前互爭國界,往海洋進展是更加聰明的選擇,避開了領土爭議,未來似乎無比璀璨。同時為求理解山椒魚的秘密,生物研究也越加猖狂,無脈絡的以科學之名切割牠們的大腦額葉、軀幹、長尾巴(牠們太善良以致於不會抵抗),理性把山椒魚拆分成破碎專有名詞,世人漸漸不再視牠們為神祕生物,不再好奇,也不再懼怕。
這當中最有趣的是可以觀察山椒魚做為一個族群,牠們的權益不停茁壯成長的過程:從低階勞工為始,逐漸發現山椒魚也能學會語言、擁有水準以上的智能,遂有聲音希望給牠們義務教育,得以參政、具宗教自由,認為牠們應該有不受侵犯的人權──究竟要具備什麼特質,社會才會承認一個族群的存在?是否聰明?具有獨立思考的意識?還是數量龐大到無法忽視?擁有令人懼怕的武力?有些人並非隱形,只是世界還未承認他們的價值,族群權利成長不如個體盛衰,需要更長時間尺度去醞釀,去觀測,那條標準線是什麼,終究是漫漶難明。
隨著山椒魚的迅速繁衍,牠們在水下的生活空間也受到壓縮,不可避免的傾軋到人類乾燥的生存空間,衝突如鏡像般重演。導火線是山椒魚在某個小島上射殺了一群海盜,最後引起陸地裂解、湮沒,人類不得不開始正視「山椒魚問題」,可為時已晚,龐大的山椒魚消費群體嵌合了經濟體系,無法任意抽離,否則將會造成陸上的勞工階級集體失業(又是一次類比),足以引起全球性的經濟危機……言談之間,又是一座城市永遠沉進海底。
之所以歷久彌新,是當中映照的未來如此熟悉,舉例而言,山椒魚開啟的新時代,最重要的就是無止盡往上攀登的數量,「在山椒魚時代,有自覺的人類根本不會把時間白白浪費在深入探究事物的本質上,從現在起,事物的數與量產才是人類的關心對象。」拋棄迂腐文化、藝術以及歷史,人們與爆炸性繁殖的山椒魚一同享受數字的甜美,那些更大的資本額度、更大的銷售區域,更大的繁榮計畫,更大一點……誰知道,也許多那一點,就會淪為太超過、太過於失控的未來。如今抬頭一望,世界最高準則依舊由數字掌控,並不是某一種圖騰,或者一段文字,原來我們也進步成山椒魚世代的人類了。
另一層面是之於族群預言,也如此敷貼八十年後的現實。故事尾聲,有位悲觀哲學家提出人類未來命運將會毀滅的說法,「問題在於──人究竟有沒有成為幸福的能力?……人確實具有可以成為幸福的能力,可是一但變成人類就完全不行了。」他認為人類的團結一致不過是種幻覺,是不可能達成的道德願景,殊異族群、文化、身份、階級,要不是永遠侷限於自我生活,要不就相互殘殺,並沒有第三種可能。最後他說,最完美的團結僅有可能體現在同種、不追求任何形而上祕密的山椒魚上,可隨著牠們不可避免的文明化,彼此也開始貼上標籤:亞特蘭提斯山椒魚瞧不起野蠻的勒姆里亞山椒魚,終致爆發毀滅性戰爭,很長一段時間,「海上一直瀰漫著山椒魚屍體的腐爛臭氣……」
文明和團結聽來是同一詞源,來自同一種光明想像,當中卻蘊藉著永恆相斥的詛咒,如今人們擁有更加進步的文化積累,依然無法脫離遠古時代相互駁火的宿命。生而為人,或許能快樂,但生而為人類,是不是必然該是抱歉的?有時候會覺得,人與人溝通的距離竟然可以遙遠到,像不同物種之間的對話,彼此的思維模式無法嵌合,有時是火花,更多時候是血窪。或許我們得要思考,生而為人,最終羈絆你我以成就人類這個族群的最低聯繫是什麼?而不僅僅只是生理上用兩隻腳走路的粗糙分類,能讓我們稱之為我們。
圖片出處:Slakinglizard
書籍資訊
書名:《山椒魚戰爭》 Válka s mloky
作者:Karel Čapek
出版:Fr. Borový, Prague
日期: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