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oir | 問題從來不在「性」：《被隱匿的校園性犯罪》

問題從來不在「性」：《被隱匿的校園性犯罪》

張茵惠

2018/11/24 10:00

「一切都跟性有關，只有性本身與性無關，而跟權力有關。」──《紙牌屋》

《被隱匿的校園性犯罪》中文版書封。

　　記者池谷孝司《被隱匿的校園性犯罪》一書記錄了多起日本校園內的教師對學生、校長對家長實施的性犯罪，但他最擲地有聲的主張，卻不是「教師不應該利用權力不對等遂行性犯罪」，而是「問題從來不在性犯罪」。

　　本書一開始，作者帶著憤慨之情，陪同一位化名為智子的三十歲女性，回到家鄉當面與當年性侵她的高中教師對質。智子被該名教師帶往賓館強暴時只有十六歲，跟男友都沒有接吻過。智子的父母都是教師，應該是生活在相對安全的環境裡，這名狼師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這問題問錯了，要反過來。如果是會吵會鬧的「問題學生」，或許都還沒有那麼容易被狼師控制。正因為父母都是教師，智子習慣於服從權威，甚至對於老師約她出去玩感到有點高興：「也許我真的是特別的。」但她沒有料到的是，竟然會有看似值得信賴的成年人，職業還跟自己的父母一樣是教師，設下陷阱強姦十六歲的女孩。

　　受害後，智子沒有跟父母說，沒有跟好友說，更不能跟男友說。她恐懼如果揭發了這場犯罪，升學成績會被打低、沒有人會相信她、大家會責怪她是第三者。她騙自己也許這樣沒關係，也許他們是在交往。但智子無法承受如此大的壓力，得了厭食症，成績一落千丈，最後轉學到其他學校。

　　智子或許離開了狼師的控制範圍，但卻沒有回到人生的正軌。從那之後，無論過了多久，她都無法與正常的男性交往，還被一任男友打斷肋骨。直到三十歲，她決心面對改變自己一生的過去。

　　可怕的是，即使已經是成年人的自己，面對當年加害的教師，她依然差點敗下陣來。必須由本書作者池谷協助對質，那位教師才願意承認自己濫用了與學生間的權力不對等──他們不是「在交往」，他們之間是「強者狩獵弱者」的關係。但，如果這個社會本來就期待男女關係之間，是強者（男性）狩獵弱者（女性）呢？只因為弱者「剛好未成年」，所以才會變成犯罪，是這樣嗎？

　　因此，池谷真正想問的問題，是「為什麼教師會成為加害者」？為什麼教師會把校園當成「選妃場所」？他得出了一個結論：這些實施犯罪的教師，表面上驅使他們為惡的動機是「性慾」，他們自己認為的動機則是「愛」。然而他們口中冠冕堂皇的「愛」或者大眾譴責的「性慾」如果解剖開來看，就只是「權力狂」與「控制慾」。

　　確實，有些人是為了讓下一代變得更好而投身教育，但更有一些人是為了能夠合法控制他人而愛上教師這個工作。如果以為一犯再犯的狼師都只是因為性慾而管不住自己，那就太小看他們內心的迴路了。這些能夠一再施行犯罪的人，大多有配偶跟子女，與校內其他同事關係和諧，正是在這樣的偽裝下，他們的犯罪才難以揭發。受害者會懷疑是自己有問題，也會害怕破壞校內「和諧」的氣氛。

　　而有穩定收入、有配偶、有社會地位的人，為什麼要反覆誘騙、強姦學生？這真的只跟性有關嗎？還是「性」掩飾了他們對於濫用權力的渴望？

　　書中另一個例子，是一位國中教師兼該校劍道部教練，從來沒有在嚴格意義上猥褻社團內的女學生，但他卻利用「帶領社員前往全國大賽」的專業和權威，命令多位志在得獎的女學生撞牆自殘、情願遭受木棍狠狠抽打、與教練關起門來裸體跪坐。這個例子中可怕的是，受害者大多沒有發覺自己被虐待了，反倒是其中一位受害者的母親察覺到異樣，無視於女兒的阻止才展開追查。追查過程中，甚至受到其他熱衷於進入全國比賽的家長杯葛，被污名為「怪獸家長」。

　　這群女學生出了什麼問題？怎麼會被打到瘀青、傷痕累累，還認為是合理的訓練？怎麼會因為教練說「你願不願意為我去死」，就大喊「願意」然後去撞牆把頭都撞破？怎麼會覺得在社團小房間內當著教練的面，脫光衣服只剩內衣褲靜坐，是「教練為我好」？

　　當「濫用權力」本身就是至高無上樂趣所在的時候，加害者是否從中感受到性愉悅，還重要嗎？池谷想要表達的重點，就是「體罰」與「性侵」根本就是校園權力濫用的一體兩面。那些嚷著沒有體罰不知道怎麼教孩子的教師與家長，心裡沒有半點「虐待弱者既方便又好玩」的想法嗎？我一點都不相信。

　　那些受害的孩子們，因為盲目崇拜有權力的人、因為恐懼被權威者拋棄、因為認為成為贏家最重要、因為害怕「脫隊」，讓她們失去了判斷力。但，這是只有未成年人才會發生的狀況嗎？這是只有女性會發生的狀況嗎？那些前仆後繼跟已婚大學教授「交往」的研究生，那些被神父猥褻的讀經班男孩，那些不願意團結起來抗議惡劣勞動環境的受僱者，不都是一樣的嗎？

　　中文書名寫的是「隱匿」，濫用權力的人隱藏在由上而下息事寧人的共犯結構裡，笑嘻嘻的繼續他們的犯行。日文書名寫的是「重複」，那些犯罪者藏在結構裡，一而再再而三尋找獵物，直到屆齡退休。成長過程中，我們聽過無數這樣的故事這樣的人，但誰曾經揭開他們的真面目？因為撕開社會的瘡疤全部的人都會流血，所以，我們寧可假裝那傷口從不存在。

　　直到我們全都一起，成為那個腐爛的傷口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