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在金馬影展拿到的酷卡,我更喜歡《落紅》(The Third Wife)在imdb網站上的海報。整張海報就是一隻眼睛的特寫;那是一隻女性的眼睛,黑色的眼睛,眼角還流著血。由於鏡頭轉了九十度,這隻眼睛也就立了起來,看上去就像是女性的陰戶:兩片眼瞼是兩瓣陰唇,一道瞼裂是陰戶的開口,而眼角流下的血淚則像是分娩前的落紅或破處的出血。整張海報表現出一股痛感,帶有一種觸目的暴力,彷彿張開的眼睛即將被陽具插入。
《落紅》是越裔女性導演阮芳英的第一部長片,講述的是十九世紀越南女性的故事。在十九世紀的越南,少女May遵循傳統的習俗,被送往一處人家當三太太。出嫁的May年僅十四歲,一下子成為了一個女人,面對的是丈夫的性欲、家事的繁重以及生育的壓力。等到May終於懷有身孕,她卻偶然發現了家庭裡的不倫戀,並且一步步被捲入其中……
《落紅》裡的越南似乎應驗了「儒家文化圈」的大眾想像,呈現的是儒家倫理之下的良妻賢母。依照傳統的三從四德,片中的女性角色大多忍受著家庭的重擔,無法挑戰家父長的權威。從片頭的出嫁場景開始,主角May便一直保持著沉默,十分多鐘的片長沒有說過一句話。父權社會對於女性的壓迫,在電影中顯得不言自明。
《落紅》所呈現的越南文化確實與中國文化相去不遠,而電影的基調也令人聯想到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在內容方面,《落紅》與《大紅燈籠高高掛》都是講述傳統家庭的妻妾關係,而家中的丈夫總是不見蹤影(只會在晚上的臥室出現);在形式方面,兩部片也十分強調顏色的運用,善於營造出豐富而鮮豔的「東方色彩」。事實上,兩部片的相似性幾乎是「字面上」的意義:《落紅》的婚禮場景同樣用上了大量的「紅燈籠」,把中式住宅染得一片通紅。在這種東方情調的場景之中,女性角色只能淪為賞心悅目的展示品,一如張藝謀的慣常手法。
當然,《落紅》的鄉村景觀不只有中國的文化影響,還表現了越南本土的自然地景。在封閉的中式家庭之外,我們看到的是寬廣而開闊的熱帶森林,生命在這裡不再顯得壓抑。片中,一處野外的竹林便是偷情的地點,成為了傳統規範的法外之地。相較於人們痛苦的生死疲勞,自然界的生命循環也沒有太多的負擔;那些誕生的牛犢、結繭的蠶、被宰殺的雞,都促成了鄉村經濟的生生不息。在這方面,我們或許能夠發現上一代越南電影的影響,比如說陳英雄《青木瓜之味》的自然主義。
然而,問題或許不在於《落紅》繼承了哪一種系譜。在此之前,我們得要面對「繼承權」的問題。更確切地說,問題在於「女性沒有繼承權」以及「女性沒有系譜」。畢竟,在父系家譜之中,「女兒」往往被排擠到邊緣的位置。
根據導演阮芳英的說法,《落紅》的劇本其實參考了她的家族故事,因此本片的類型可以說是「家族史」。但是,片中的情節卻不斷出現「流產」的恐懼,而主角May最後更對幼小的女兒萌生了殺意。這裡就出現了矛盾:家族史明明是以「生育」為基礎,但片中卻一再出現「殺嬰」的威脅;導演阮芳英明明是要追溯家族的起源,卻又不斷抹消自己家族的血緣。這幾乎像是科幻電影裡的「祖母悖論」:阮芳英利用電影的時光機回到了十九世紀,卻在過去殺害、否定了自己的(曾……)祖母。
作為最小的一名女兒,阮芳英的家族敘事注定充滿不安與懷疑。我們甚至會設想這種弔詭的可能性:如果阮芳英的血脈恰恰是電影裡死掉的嬰兒,那麼這部《落紅》又是誰拍出來的呢?種種矛盾或弔詭來自這樣一個難題:在父系社會之中,我們該如何追尋一條女性的系譜?
也許,女性的系譜不得不穿梭在父系的血緣網絡之中,不免帶有「冠夫姓」的痕跡。這可能解釋了《落紅》給人的似曾相似之感,總覺得整部片沒有跳脫歐美亞裔男性導演的「東方主義」視角(像是前面提過的張藝謀、陳英雄,乃至李安的《臥虎藏龍》)。當然,與其用「東方主義」的說法概括而論,不如更仔細檢視作品的座標。無論如何,《落紅》已經勇於走向國族與性別的交叉口,並且嘗試尋找自己的定位。我們可以對此充滿期待,畢竟這才是新銳導演阮芳英的第一步。
電影資訊
《落紅》(The Third Wife)-阮芳英,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