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 民主》是威尼斯藝術雙年展終身成就金獅獎得主,享譽國際的義大利導演羅密歐.卡士鐵路奇最近期一部劇場創作。讓人稍感意外的是,這部極具現代感的戲劇竟取材自十九世紀法國政治哲學家亞歷西斯.德.托克維爾在1835年出版的名作《民主在美國》。
《美國 民主》營造出來的畫面冷冽清潔,乳白、銅金、墨黑與赤紅交織,在一絲不苟的舞台上,隱隱流動著不安情緒。然而,在這部充滿爆發力的作品中,我們第一時間看到的並非托克維爾,而是美國畫家格蘭特‧伍德的筆下《美國哥德》。
在伍德的知名畫作《美國哥德》中,持農具的男女,身穿清教徒服裝與殖民地花裙,在典型的美國農舍前站立。這幅畫成了流行文化中「美國性」(Americaness)的代表形象。有人認為歌頌了移民精神的勤儉、樂觀向上,有人則認為這幅畫表現出了清教徒文化的偽善、無知跟壓抑。
拿著農叉的男子是誰?旁邊的女子又是誰?他們彼此有什麼關連?至今沒有任何確定的答案。我們只知道,男子毫不避諱的直視著看畫的人,女子卻把眼神移開,謙遜或者不滿的望向某處。就像是卡士鐵路奇《美國 民主》中一開始的角色設定:清教徒農民夫妻伊莉莎白和納森尼爾,站立在滿懷希望的美國夢土之上──這註定毀滅的夢土。
《美國 民主》第一時間讓人聯想到的就是這幅畫,以及它帶給觀眾的「兩面性」聯想。白人男子手上那把尖銳農叉,可以叉進乾草堆中,也可以叉進有色人種的肚子裡。而女人是否真想永遠站在那裡?站在男人的身後,穿著那件標識殖民主身分的花裙。
美國民主,打從一開始就是兩面性的產物。
帶給卡士鐵路奇創作靈感的托克維爾,本身是法國貴族,寫作《民主在美國》時,法國大革命帶來的創傷尚未遠去。他遊歷美國寫下這本書,是以舊大陸末裔貴族的角度,觀測新大陸沒有貴族的「民主」將會如何。
托克維爾某程度上相信未來將是民主的世界,只是歐洲的民主,除了英國之外,無可避免的是在血腥推翻貴族的一次次革命中建立。在托克維爾心中,美國可以是一個對照組,對照從來就沒有貴族、只有中產階級的地方,人類如何走向民主。然而托克維爾無法完全正面看待美國當時的現狀,因此書中預言了未來奴隸制的衝突、印地安人的消滅、多數暴政與無知者的統治,似乎一一應驗。
卡士鐵路奇在《美國民主》劇中,相當程度強調了白人與美洲原住民之間的衝突。有意思的是,這其實是托克維爾書中比較少被人討論的部份,原因則不難想見。托克維爾確實譴責了歐洲的殖民者漠視美洲原住民的權利與生命,相較於西班牙露骨赤裸的滅絕暴行,英國人與美國人的征服,則是「偽善」。他在《民主在美國》中這麼說道:
美利堅人對待原住民的行徑,是由對法律形式最純淨的熱愛所激發…西班牙人用上讓他們自己終身恥辱的空前暴行,也沒有辦法成功滅絕印地安人,甚至無法迴避要跟他們共享權利。而美利堅人驚人輕鬆地完成了,平和、合法又博愛,不留一滴血,滅絕了印地安人,又不違反任何一條世人眼中偉大的道德律法,保留了自己的聲名。再也沒可能以更尊重人性法則的方式,來做到把人滅絕了。
托克維爾承認對原著民施加這樣的痛苦是不當的,但他並沒有進一步思考如何化解這種痛苦。相反的,托克維爾暗示,美洲原住民的悲慘命運,是文明的征服者與野蠻的被征服者相遇時,必然發生,雖令人不快但無可奈何的悲劇。
托克維爾對美洲征服者有道德直觀上的厭惡,可是,他也認定這些原住民,並沒有辦法融入文明的政治生活。他在水牛城街頭看到喝醉倒地不起的印地安人,認定原住民並未因為接觸進步的文明,而改變他們放縱的本性,這個種族的無藥可救,顯然自己要負上一些責任。在托克維爾對文明進步的想像中,美洲原住民跟南方的奴隸,各自代表過度放縱與過度奴役的兩種極端,這排除了他們像歐洲的移民那樣參與民主政治生活。
不過,如果原住民開始熟悉「法律形式」的語言時,托克維爾的態度又難掩嘲諷,美利堅人之所以把印地安人看成外國人,是因為如果不把這麼做,各州的任務就會是「讓終生從未離開森林的人,服從地方執政官、習慣與法律」;當切羅基人向聯邦政府請願,「我們犯了什麼罪,讓我們失去自己的國家」,托克維爾一方面抨擊印地安事務委員會用自然權利與理性等等話術進行詭辯,但另一方面,他也質疑原住民根本沒有足夠的能力進行法理思辨,他說:「文明人跟不文明人之間對待正義的唯一差別是:前者爭辯權利的正義,後者就只是違反它們。」
因此,卡士鐵路奇在美國原住民元素上多所著墨,或多或少是在彌補托克維爾書中儘管充滿洞見但也不無歧視的觀點。
20世紀中葉之後,社會學者開始提醒,美國作為一個移民社會,不應該把自己想成「熔爐」,亦即外來文化消失在其中,全都變得「美國化」;而是應該想成「沙拉碗」,每樣東西都保持一定程度的原樣。然而這種呼籲從來沒有真的落實,反而構成了衝突不斷的今日。
我們的19世紀歐洲貴族訪客也預期了這個問題的來臨。但托克維爾畢竟還是19世紀人,他並不認為女性有能力與男人在職場上一較高下,也不真的相信所有文化都有一樣的價值,更何況即使是今日,文化相對主義仍有辯論的空間。這樣的價值觀問題在《美國 民主》劇中,卡士鐵路奇做了堪稱符合21世紀當代精神的詮釋。
托克維爾觀察到美國白人清教徒自認為是天選之子,是猶太人之後第二個上帝眷顧的「民族」。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在實踐「天命」。這種決定論並非沒有爭議。最大的問題恐怕就是「歐洲裔美國人什麼時候可以代表『全體』美國人了」?但此類信念卻持續擴張到整個美國所有族群身上,美國日後在國際政治上扮演的積極介入角色,或多或少都與他們的自我認知有關。
卡士鐵路奇對美國的興趣,一方面也是代表歐洲在政治上的觀察角度,一方面更是來自廣義基督宗教(包含天主教、東正教)文化最濃厚的國家義大利的觀點。歐洲人對美國既親近又遙遠的關係,造就了這部戲劇的誕生。
我感到相當有意思的是,卡士鐵路奇在之前的採訪中,鄭重澄清他創作《美國 民主》並非受到川普當選美國總統影響。這並不僅是一個有尊嚴的藝術家排斥被大眾誤會跟風時事,而是,美國民主的雙面性,原本就是一個存在已久而且結構複雜的問題。從19世紀的托克維爾觀察,到今日白人種族主義再度興起,川普絕非一切厄運的「源頭」,而僅是種種痛苦與不幸交錯所導致的「結果」。
《美國 民主》體現的是人類對於追逐夢想的盲目信仰,或許卡士鐵路奇想說的從來都不只是美國的民主,而是世上所有跟民主一樣偉大到不可質疑、不可撼動的人類建制,都存在著不符合其初衷的殘酷,在光亮的燈塔腳下,藏著最深的暗影。而我們卻依然只能懷抱希望,仰望天空,祈禱這艘飄泊的小船,能平安抵達夢想的彼端。
演出資訊
2018歌劇院巨人系列-拉斐爾藝術合作社《美國 民主》 Romeo Castellucci, Socìetas Democracy in America
導演、舞台設計、燈光兼服裝設計|羅密歐・卡士鐵路奇
演出時間 | 12/7(五)19:30、12/8(六)19:30、12/9(日)14:30
演出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節目資訊 | http://www.npac-ntt.org/npacnttprogram?uid=14&pid=6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