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評論文學獎|電影類佳選】歐陽如昕:《楚門的世界》

 

楚門的世界:完美世界之驚悚(此為投稿者原始篇名)

 

《楚門的世界》劇照。

 

  電視台打造全球最大的攝影棚,創造從天氣到交通都由製作人控制的海景城(Seahaven)。男主角楚門(Truman)是第一個被電視台收養的孤兒,不知情的他從嬰兒時期便成長於滿布隱藏攝影機的海景城,在他的世界裡,從上班途中遇到的路人到父母、妻子都由演員扮演,而他的每一天都在攝影機的拍攝下變成真人秀全球放送。儘管電視台一再強調電視節目《楚門秀》的看點在於真實,實情卻是電視台為了收視率以及節目的存續,無所不用其極地控制楚門。某天,攝影棚的系統紛紛出現破綻,楚門越來越確信自己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中,而他決定放下在攝影棚內所有的人生,對抗整個他已知的世界,只為追求自由與真相。

 

  今年是《楚門的世界》上映二十周年,相關討論仍未停歇。儘管在這二十年人類的科技、社會、政治快速變化,《楚門的世界》提出的問題依然是人類所關注的核心問題。本文試圖在二十年後的今日,對照《楚門的世界》與現今的世界,再度檢視本片所能帶給我們的啟示。

 

  全年無休實境秀:看與被看

 

  如同時常被強調的,《楚門的世界》是一個關於偷窺的故事。

 

  電影與偷窺的關係向來備受討論,早在1900年前後、電影出現的早期,便有模仿從鑰匙孔、望遠鏡看出去視角的電影,許多電影理論家也探討過看電影這件事與偷窺本質上的相似:在一個安全而不被發現的位置(因此劇中人直接向觀眾說話的手法帶給觀眾異樣的感受),舒服的坐著,觀賞他人的活動。

 

  《楚門的世界》本身做為一部電影,又以素來也被認為充滿偷窺心態的真人實境秀為題,聰明的疊合了電視節目觀眾的視角與電影本身觀眾的視角,在這樣的重疊之下,本片不但批判實境秀的道德問題,卻也用片中偽實境秀的實境秀特質增加電影的可看性,滿足同樣暗藏在電影觀眾心底的偷窺欲望。另外,在電影後段,製作人為了阻止楚門離開攝影棚,用棚內的天氣系統製造出巨大風浪,阻止楚門繼續航行,這橋段一方面是片中角色(製作人)的合理作為,另一方面也正好提供本片劇本結構所需的最後高潮:主角英雄(楚門)面對巨大的風浪,絲毫不退縮,因為對內心信念的堅持,終於戰勝「反派」(製作人)。這個段落批判實境秀也利用實境秀,在展現出電視製作人與電影創作者疊合的同時,也讓電影觀眾與電視觀眾滑到同樣的位置上。

 

  但是,在電影情節的引導下,觀眾被鼓勵對電影中的主角英雄楚門產生投射認同,因此電影觀眾事實上處於既是觀看者也是被看者的狀態。

 

  這種狀態與現今視聽環境的發展不謀而合。在媒體爆炸的今日,(在大部分的地區)取代大眾傳播的是分眾的節目與娛樂,「巨星」的時代已經結束,人人都追求注意力、追求自己的十五分鐘。在社群媒體上,我們不但在看與被看之間滑動,在不能確定究竟發文有沒有被看見、被誰看見(例如公開貼文)的部分情況下,我們也在表演與被窺看之間滑動。

 

  相較於被蒙在鼓裡的楚門,已經習慣在大量觀看與被觀看中挑選觀看內容並表現自我形象的我們,對於自己所處的觀看的世界更加自覺;然而,這份強烈的自覺,若不能搭配同樣強烈的對於差異的包容,恐怕不但不能運用網路的特性與異己交流、展現自我的獨特價值,反而還強化了所謂「正常」、「完美」之標準對個人的壓迫。

 

  例如現今各種社交軟體發文前的自動調整,或者相機的美肌濾鏡,一方面迎合人們渴望展現完美自我的慾望,一方面也在應和一套單一的美學標準:大眼睛、光滑皮膚、纖細體型……等等。所有人或許都曾經想過自己的臉或身體哪裡不符合主流美感,但卻從未像現今這般大量且輕易地看見「修正版」的自己。自動修圖技術也許有助於在社群軟體上塑造完美的個人形象,對於現實生活中個人的心理健康卻未必有助益,而所謂的「完美」究竟是什麼也值得我們反思。

 

  近年身體自愛運動(Body Positive Movement)在社群媒體上的行動與反挫也是一例:身體自愛運動倡導所有身體都是美麗的,反抗任何對美的單一標準,鼓勵人們接受並且去愛自己的身體的模樣,為非主流身體培力。在社群媒體上,身體自愛運動的行動者上傳自拍表現自我與自信,並附上相關標籤(如#bodypositive)。然而,經過概念的廣傳,許多對熱門話題敏感的帳號經營者,將運動的標籤與「在社群軟體上呈現完美形象、正面信念」的帳號經營習慣結合,將符合主流身體美感的影像附上身體自愛的標籤,並在獲得大量關注後喧賓奪主。原本為了打破單一美學而生的標籤,變成「愛自己」宣言的一種,非主流身體的空間仍然被壓縮,還要面對各種謾罵與「為你好」的指手畫腳。儘管無論誰都應該愛自己,但上述結果卻有害運動的本意。

 

  我們在大量觀看影像、發表貼文並有意識的展現自己的形象時,也應有意識地思考自己為何渴望建立自己正在建立的形象?在因為建立出的形象而獲得關注的同時,這背後的意識形態對自己和他人又有什麼影響?在現今看《楚門的世界》,我們要小心不要變成楚門,不要變成觀眾,亦要小心,或許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製作人。

 

  逃出海景城:「完美」是驚悚的

 

  《楚門的世界》同時也是一個關於控制的故事。

 

  為了管控節目的內容以進一步地保障收視率,海景城中的一切都受到嚴密的控制,節目相關人員全致力於楚門的安全與快樂,但同時楚門也被剝奪了許多選擇權,因為他必須接受節目組為他精選的安排。

 

  節目製作人數度表示對自己打造的這個完美、無菌世界的自豪。在阻止楚門離開海景城的對談中,他說:「外面的世界是病態的。海景城才是這個世界該有的樣子。」然而,電影卻一再呈現這個所謂完美的世界是如何病態、如何不足,因為楚門所要逃離的,正是這所謂完美的海景城。而電影也暗示,所有號稱完美、純淨、絕無「不受控制」元素的環境,都並非天堂而是牢獄。

 

  檢視片中場景、楚門的「世界」,也是片中電視台在攝影棚裡搭出的「海景城」,讓人想起許多以典型美國中產階級郊區為模版的電影。整齊的房屋、乾淨的街道,對門也許有黑人,但不見「黑人性」;街上沒有流浪漢,如果有意外的闖入者,團結的居民會齊心將他排除於地盤。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從本片,我們同樣可以看到其之後如改編自1972年同名小說《超完美嬌妻》(The Stepford Wives,2004)處理性別議題的封閉郊區環境、《逃出絕命鎮》(Get Out,2017)處理幽微種族張力的郊區環境。

 

  如同《超完美嬌妻》與《逃出絕命鎮》,《楚門的世界》可以看作一部處理壓迫與控制的電影,《超完美嬌妻》因為片中的女性被剝奪自由而驚悚,《逃出絕命鎮》因為黑人被剝奪自由而驚悚,而《楚門的世界》一樣講述楚門被剝奪自由與選擇權。儘管相較於《超完美嬌妻》中的女主角以及《逃出絕命鎮》中的黑人主角必須掙扎逃出死劫,楚門在他的世界裡幾乎是被「照顧」的,然而從楚門非自願、不知情的處境,《楚門的世界》展現出了對同樣價值的訴求:人應該有知的權利、選擇的自由。

 

  再看海景城那整齊、乾淨的街景,如果世上全部的人都「上鏡」如同被選角導演篩選過、如果世上全部的人都受到控制如同群眾演員受電視台指揮,那麼這個世界的確會看起來更整齊,然而,世界本就應該存在因為每個人自由的選擇而造成的混亂與問題。這些混亂是必要的,就像楚門走出攝影棚後要面對真實人生的混亂與問題。楚門應該擁有選擇的自由,如同所有在框架下被要求展現特定面貌的人都應該擁有選擇的自由。

 

  如果所謂的整齊是透過壓迫他人而達成、如果所謂的完美是因為全然的控制而達到,那麼我們應該捍衛這個世界不完美的權利。

 

  除了壓迫,對所謂的整齊的追求也可能造成排除異己,如同海景城中那些不受控制者將被保全帶離,被消音消影。社會學大師齊格蒙.包曼在2007年的著作《液態之愛》曾經探討過此問題:在書中,包曼以「液態」形容現代人所追求並身處的、隨時可以「連線」也隨時可以「斷線」的社會關係,從愛侶、家庭、社區到全球尺度的關係都是如此。在書的後半,包曼分析現代城市如何以公寓外牆將因為各種原因被忽略的人給「關在籬笆外面」,而現代國家又如何以國界將無國籍者關在籬笆之外,並提到康德曾經提醒這種分隔的荒謬:人類居住在一個球體的表面,若互相往相反的方向移動,到頭來將縮短人類過去試著拉長的距離;我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必得永遠住在彼此附近,與彼此為伍。

 

  儘管我們如此的不同,卻終究必須生活在同一個球體的表面。因此,在交流(實體或虛擬)與移民(自願或非自願)越來越頻繁的今日,如何面對異己是我們必須學習、不可逃避的課題。《楚門的世界》提醒了我們,企圖圈出一塊「海景城」並透過壓迫或排除異己使它「完美」、「正常」、「受控」,不會帶來幸福快樂,反而是驚悚的。而透過楚門的脫逃計畫,《楚門的世界》也鼓勵我們,即便在那些聲稱完全受控的環境,也總有力量能夠衝破束縛。這是個不完美的世界,但這個世界因為不完美而美麗。

 

(本文作者目前就讀於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一年級,1999年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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