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人生意義的我們創造出了恐懼症

 

「縱火狂在他們點的火燃燒起來時會感到如釋重負;他們再也不必擔心這股將臨未臨的力量,因為它來了。」

 

「人類無法治癒死亡、悲慘、無知,但他們為了讓自己快樂,竟然就將這些問題拋到腦後。」

 

文|皮耶爾.瑪里(Pierre Marie)

譯|張喬玟

 

  人生的了無意義,讓我們不得不認為:不可能,無論如何,凡事一定有根有據,最後想像自己是某個「鬼靈」所開的巨大玩笑的受害者。所有文化中的男男女女自遠古以來就有這種推理模式了,就像每個孩童一樣。

 

  人生沒有意義就沒有目標,那麼人就沒辦法活下去。某處一定有個「至高無上的力量」可能為我們提供一個意義,並加以擔保,就像笛卡兒的神必須要能夠擔保無論是今天還是昨天、此地或是他方,二二都會得四。

 

  如果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力量」,那我們就有必要哄服祂,和祂打好關係,讓祂向我們確保人生是有意義的;想和祂打好關係,自然要清楚祂有何期待,還有比這更好的方法嗎?

 

  人類的才華就是發明了諸神,接著是上帝,以便轉移並限定這個「至高無上的力量」的期待。這裡可援用巴斯卡的話:人人打造自己的神。如此一來,為了哄服神或上帝本身,只要符合祂的期待即可。

 

  然而,祂的期待也可能顯得過於高遠,以至於我們把這些期待投射在某些情況和物品上,以便能更輕鬆應付。避免穿越廣場總比提心吊膽來得好。因為焦慮就是面對冥冥之中莫測之物的晦暗不明的期待。

 

  「至高無上的力量」、神、上帝的不明期待,被投射到現實生活中非常明確之處,例如電梯、狗、細菌⋯⋯等。在漆黑房間裡飽受恐怖黑夜之苦的孩童深信,毫無抵抗之力的自己只能聽憑「至高無上的力量」處置,在這種情況下,這股力量是以奸險狡詐的動物形象來呈現的,如狼、蜘蛛等。

 

  當然,在「至高無上的力量」神祕難測的期待之上又加上了想像中來自雙親的期待,讓「至高無上的力量」的定義更加明確。

 

  因此,找不到人生意義導致人類捏造出「至高無上的力量」,只要稍微符合它的期待,就可能為自己帶來人生意義。只是它的期待對人類而言似乎往往如此高遠,以至於人們將它的期待限定於事物之上,這些事物對人類雖然產生威脅,但還算應付得來。

 

  新石器時代的人將自然元素(雷、電〉視為這樣的「至高無上的力量」,隨後發明了諸神,以便更容易為它的期待賦予定義。最後,他們遇見了上帝。當這個「至高無上的力量」的期待在假想中變得過於高遠時,他們又發明了一些「小神祇」—也就是成為恐懼源的事物—以便將這些期待的威脅限定在某個範圍內。

 

  斯底里和強迫症同樣都是試圖為自己人生賦予意義的方式。不停誘惑那些出現在生命中的人,為女朋友、公司、祖國奉獻,同樣都是為了在他人眼中存在並獲得認可的盤算。只是這麼做解決不了人類起源以及最後命運的問題。

 

  就像巴斯卡打趣說的:「人類無法治癒死亡、悲慘、無知,但他們為了讓自己快樂,竟然就將這些問題拋到腦後。

 

  想將這些問題拋諸腦後,還有比勸服自己「至高無上的力量」在看顧我們更好的辦法嗎?而且只要我們能誘惑它,它就會為我們免除關於生命起源及命運的憂思:「至高無上的力量」一直以來希冀我們的降生,而我們的死亡只是前往永恆的他方之過程。巴斯卡問道:「生,還是重生,孰難?」

 

  打從開天闢地開始,如果說有什麼事物在所有文化之間是絕對共通的,那就是對於「天堂」觀念的虔信。沒有一個文化不把這種觀念放進其系統中心,那彷彿天經地義,人們甚至沒有費事去為它辯護或給予合理的理由,即使是佛教這種與神性如此疏離的智慧,或是中國社會如此與宗教有所隔閡的文明都無法免俗。為了進入「天堂」,只要誘惑這個「至高無上的力量」、符合它的期待,並且為它犧牲自己的欲望即可。

 

  佛洛伊德派將閹割焦慮置於恐懼症的核心,表示一旦能使自己與眾不同繼而讓「至高無上的力量」認可的附加價值受到剝奪時,人就會產生恐懼;孩童將附加價值聯想到陰莖,因為它是最合乎這個描繪的器官,但它也許與其他千百種性質都有關連。

 

  如果我的這個附加價值遭人剝奪,「至高無上的力量」怎麼認得出我來呢?

 

  孩童從誕生後就看見自己透過雙親的眼神臣服在這股力量的注視之下:「上帝的眼睛在監視你」、「爸爸媽媽的小指頭會告訴他們你在做什麼」、「爸爸媽媽猜得到你在想什麼」、「你說謊的時候鼻子會抖來抖去」,但也臣服於他們的意願:「為什麼要生下我?」「因為我們想要一個兒子/女兒呀」、「因為送子鳥經過這裡呀」、「因為是仁慈上帝的旨意」。

 

  當我們難以設法矇蔽這個「至高無上的力量」時,恐懼症就產生了作用;當我們覺得它的期待太過高遠時,為了設法應付它的期待,恐懼症就是我們的對策。

 

  如果說,由於歇斯底里驅使,我們當下就希望受到注目,因而維繫我們的社交;由於強迫症驅使,我們期待在未來受到注目,因而編造出某種社會秩序;恐懼症則讓我們看到,我們對信仰懷抱著不可思議的渴慕,需要創造一個想像出來的決策者,他可能會認可我們,並賦予我們生命的意義。

 

  人類生來如此,無法不相信在感官世界之外,可能還有某個祕不可測的實體可能在注意他,獲得該實體的認可,就可以讓他從對命運的憂慮中解脫。

 

  這看起來可能很瘋狂,然而這種傾向是宗教及形上學存在的理由。一旦我們自問原因:為什麼?我們就不斷退化成幼童。

 

  相信一個「至高無上的力量」在注意著我們,以及相信這股力量是我們存在的原因,完全是同一碼子事。

 

  問題是創造出這樣一種力量並非毫無影響:如果這個至高無上的力量對我們的存在有興趣,那祂期待我什麼?祂要我的什麼東西以換取祂的認可?

 

  假定某個全能力量對我們有所要求,就會激發恐懼症特有的焦慮,我們把這種焦慮投射在一些真實情況上,以迴避的方式來擺脫焦慮。

 

  我們或許可以這麼說,恐懼症與個人的關係,就像群體與神的關係一樣。所有人類社會都接受神,為神擘畫祭禮,同樣的,大部分的人接受電梯、廣場、動物等成為恐懼源的事物,並為之安排迴避的儀式。

 

在現代,還有什麼比恐懼飛機更合理的恐懼症嗎?

 

  焦慮當然也出現在歇斯底里的狀況中,就在誘惑的那一刻:對方會受我迷惑嗎?在強迫症的情況中,則出現在為他人服務的時候:我的付出可以滿足對方嗎?不過,在歇斯底里和強迫症的狀況裡,對方本來就是真實人物。

 

  反之,在恐懼症的情況中,對方只是一個想像出來的萬能實體。這樣的力量會想要什麼呢?它的力量愈高強,期待一定就愈大,在這股力量面前,我根本沒有防衛能力。重要的是去瞭解:我們必須為了某個萬能的力量而存在,由於這個萬能力量的命令,我們假定它懷抱著神祕莫測的期待。

 

  無法上街、穿越傷兵院前的廣場或協和廣場的空曠恐懼症患者,相信那雙神之眼看得見他,並對他施加某種壓力。

  無法搭電梯、進電影院的幽閉恐懼症患者,確信自己在這樣的密閉空間裡無法逃開神的「至高無上的力量」。

  恐懼症讓我們看到,我們有能力創造一個純粹出於想像的誘惑機會,說服自己「至高無上的力量」可能在注意我們。

 

  歇斯底里促使我們此時此地誘惑,強迫症促使我們為了將來而誘惑,恐懼症則製造出一個當下誘惑的機會,但純粹是患者想像出來、創造出來的。恐懼症十足十就是「發瘋的前兆」,我們把這種狀態投射到某個客觀的情況上:開放或密閉空間、萬頭攢動的場所等。

 

  這些情況加深我們的信念: 我們為了這個力量而存在,因為到處都可以看到它在顯現。然而這些情況也讓我們焦慮—它要什麼?—逼得我們不得不迴避,或必須擁有一個再保險系統,例如善意人士或令人安心物品的存在、做出某種行為,或說出某句可以驅邪避凶的話等。

 

  法語中的「恐懼症」﹝phobie〉是晚近才出現的字詞,出現在一八八○年左右,用來指稱這種「不理智」的恐懼﹝peur〉。恐懼症的字源是希臘文的phobos,最早的意思是逃跑,接著才是畏懼﹝crainte〉。我們之前使用「恐懼」這個詞時並未加以區隔,用來表示兩種類型的畏懼:一種與現實中的危險有關,另一種與想像中的危險有關。

 

  恐懼症是一種兩階段的程序:我們相信某個更高等的存在對我們有興趣,我們將它的作用範圍限定在某個客觀現實之中。一直以來,所有人類社群都同意第一個階段:可能有一位或多位神祇負責看顧這個社群。為了避免所有焦慮過度的狀況,每個社群本著犧牲的觀念,為各自的神擘畫祭拜儀式:我們行禮如儀,獻貢供品等。

 

  然而,在世俗化的社會裡,強制性的信仰漸趨式微,每個人必須獨自面對關於生命起源、命運的疑問,並且眼看著自己不得不打造出「發瘋的前兆」。

 

泰奧弗拉斯托斯筆下的人物也是我們現代人。

 

  古希臘人留給我們一些關於這種非理性恐懼的出色描述。色諾芬寫道:「有些人該怕的不怕,其他人則是不該怕的都怕;有些人相信即便身處人群,一言一行也百無禁忌、無恥之尤,另外一些人甚至認為不該出門拋頭露面;這些人既不敬廟宇、宗教,也藐視任何神聖之物,那些人則崇奉石頭、普通的木塊、野獸。確實是瘋子之作為。

 

  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對這種非理性恐懼都相當慎重,他們早已將這種恐懼與對神的過度畏懼加以連結。希臘人使用deisidaimonia這個詞來表示這種恐懼,羅馬人使用的則是superstitio

 

  泰奧弗拉斯托斯在《人物誌》中貢獻了一篇給這種恐懼。他寫道:

 

  「迷信,似乎只是太過畏懼神靈的關係。迷信的人洗過手並用淨水淨過身之後離開神殿,嘴裡含著一片月桂葉,在殿外散步大半天。如果他看見一隻鼬,他會及時煞住腳步,不會再繼續走,除非有人先他一步走過這隻動物行經的地點,或是他自己丟三塊小石頭在路上,好似為了趨吉避凶。在自宅某處看見蛇,他會毫不遲疑在該處搭起祭台;一旦在十字路口留意到其他民眾拜祭的石頭,他會走過去,把瓶中的油全都倒在上面,在它們面前跪地而拜......他還有不停淨化住屋的嗜好,也避免坐在陵墓上、參加喪禮或進入產婦房裡。有時他的夢中出現了幾個異象,他會去找解夢人,去求卜問卦,看看他該敬拜哪位神祇或女神......他行經城市時,必定不忘在廣場噴水池洗頭......最後,如果他看到癲癇發作的男人,會因為悚懼萬分而唾涎於胸,彷彿試圖排除這場相遇的晦氣。」

 

  泰奧弗拉斯托斯筆下的人物也是我們現代人。誰不曾為人生中各個事件賦予過高的意義,在其中看見與自己有關的「天意」?

 

  因此,和史賓諾莎在其《神學政治論》著名的序文裡一口咬定不同,迷信並不是由畏懼所引起,反而是它誘發了畏懼。我們先相信上帝,而且因為信靠上帝,我們賦予祂某種讓我們焦慮的高遠期待。於是神學家發揮本領,將上帝的期待編撰成典,為的是盡可能舒緩信徒的焦慮。

 

  然而,在一個世俗化的社會裡,無數男女都必須獨自面對這個「至高無上的力量」,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不去相信這個力量。在如今這個恐怖攻擊頻仍、氣候激變的時代,對恐懼症患者而言是個意外收穫,他們可以把這個力量的行為合理化。無法搭乘地鐵、飛機或火車的人,從此可以推說炸彈隨時可能在那裡爆炸。這個參考並非無足輕重。戰爭可以減輕恐懼的症狀,這與我們可能會想的正好相反。只要恐懼症是一種心理作用,我們都必須面對一個萬能的「想像出來的力量」。一旦我們把這個力量和一個特定的現象聯結在一起,它的範圍就受到了侷限。縱火狂在他們點的火燃燒起來時會感到如釋重負;他們再也不必擔心這股將臨未臨的力量,因為它來了。

 

  如果歇斯底里的人在誘惑他人的時刻會感到焦慮,如果強迫症患者在自問將來能否令人滿意的時候會焦慮,恐懼症患者則無時無刻不在焦慮,受無所不能的「想像出來的力量」的假定期待誘發。恐懼症患者都相信,自己徹頭徹尾都必須聽憑這個絕對的力量處置。如果孩童輕易就深信父母親猜得出他們的想法,如果無數成年人都篤信他們的神看得見他們,是因為我們本能的需要參考一個「至高無上的力量」以生存:我存在並不是因為我思考,而是我認為某位神祇注意著我這個人。


  愈是深信別人在注意我,這種執念帶來的影響就愈大:焦慮。

 

  恐懼症尤其就是焦慮的經驗。

 

 

(本文為《對面的瘋子:解讀我們日常的瘋狂》部分書摘)

 

 

《對面的瘋子:解讀我們日常的瘋狂》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對面的瘋子:解讀我們日常的瘋狂》 Les Fous d’en Face: Lecture de la folie ordinaire
作者: 皮耶爾.瑪里(Pierre Marie)
出版社:漫遊者文化
日期: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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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credit:Dean Hochman@flickrIan Muttoo@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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