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國度》(Sweet Country)的背景為1929年的澳洲中部沙漠,一個除了生存再無定義的邊境;人的選擇,或沒有選擇,都只能直直往前,無暇顧盼身後的滾滾黃塵。
看似無止盡的蠻荒地景上,人所構築的一切,從稀疏的平房、牛仔群集的酒吧、到塵土飛揚的露天法庭,在殺人的陽光下有如臨時佈景;不是電影劇組不夠認真,而是走到文明的邊緣,法律、正義、自由、乃至歌聲中那個家園和「甜蜜國度」,愈是追尋、逼近,就愈讓人懷疑,不知何時走上了一片海市蜃樓,在秩序的碎形倒影中盲目摸索。然而人,確實曾生活於這樣是非不分的歷史。《甜蜜國度》是一部非典型的西部片,講述一段非主流的歷史;一個不情願的英雄,一樁真實事件的重塑、重遇,對多數觀眾而言,卻是從可預期的情境和情感架構中,被記憶倒敘的反燃(flashback)綁架,投放至地平線緩慢浸潤的那層時間、那樣不回頭地活過一次,與途中的月光。
故事主線從山姆(Sam)出於自衛槍殺白人地主而開始的逃亡,逐層攤開「和平共存」的殖民者與原住民之間的無聲角力。這部電影相較於導演沃里克·桑頓(Warwick Thornton)的上一部劇情片《賽門和黛利拉》(Samson and Delilah),更切合大眾對西部的懷舊想像;壯麗的取景、牛仔帽破損的弧線、皮靴與汗水…甚至無處不為虐的蒼蠅,也飛到耳中嗡嗡作響。這是其中一位編劇祖父的故事,也是來自艾麗絲泉(Alice Springs)原住民演員的共同歷史記憶;導演有意以電影語言傳乘原住民的口述史,更在事件與時空的編織中,讓人物的「無言」佔有合理的一席之地。被拽向銀幕中央的,是山姆脖上如狗鍊般的枷鎖,如此貼近而粗糙的重量,拉扯著現代澳洲的政治與社會眼光。
「嘿,聽到那些錘子的聲音嗎?他們在搭絞刑台,要把你吊得高高的…你覺得神會救你?我就是神。」警長對著牢房低語。
究竟誰是兇手?到最後已經沒有人在問了,只剩下牧師喃喃自語走進荒野。就是片尾的關鍵時刻,依然沒有任何音樂,天涯無邊的寂靜突然飽和、緊縮,讓人難以呼吸…眼前冷不防插入幾秒山姆與妻子的記憶片羽,或許是僅存的想像如眼淚潰堤—長草中的一雙背影奔向天際,不需要正面的鏡頭,觀眾也幾乎能看到他們眼中的閃光、感覺那掌心緊扣的脈搏…如果自由是真實的,如果愛是真實的,此刻聽到的也只有風聲。
「我注意到鎮上沒有法院,所以,審判會在哪裡進行呢?」新來的法官問。
「不跟你開玩笑,就這裡。」
「我才不會讓我的法庭搭在酒吧裡。這裡有教堂嗎?」
「不,這個鎮沒有,法官大人。」警長笑說。
在生存這場戰爭中,人的感情與信念似乎只有乾涸,結晶為某種固執,或某種瘋狂,偶爾在地表折射出一道彩虹。
事實上,除了原住民,很少有人自願到這來,又自願留下。從傳教士、退伍軍人、新移民、到其餘各類遭社會或自我流放的瑕疵份子,各人背負著不同原因,低頭接受環境日以繼夜的考驗,直到成為險惡環境的一部分,只能如此。無論是地理或心理的畛域輪廓,都是如此鋒利、無可迴避。任何紓緩的水氣,都毫不留情地瞬間蒸發;一個沒有摺曲的世界,非黑即白。
那個背對著太陽埋首做工的人,那些將手臂纏上麻繩,用全身重量拉起木材的人,他們是在蓋教堂,還是絞刑台?
也許都是。
片中的混血(half-cast)小男孩費洛馬可(Philomac),也許是唯一充滿實驗想像的角色。他偷竊、說謊、逃跑、貪婪又諂媚,既招來白人地主(父親?)毒打,也不得原住民長輩歡心;但說穿了,不管他怎麼做,偷或不偷,得罪或不得罪人,逃或不逃,結果都一樣。一個活在那個世界的小孩再清楚不過了。他像一個鐘擺,成長而迷走在兩種價值觀中間,是能屈能伸的世故,還是天真的墮落?
後來,他拿到一支懷錶;從死人身上來的,所以不算偷,從白人身上來的,所以不算偷...他從不抱怨,卻也打死不會信任誰,能依賴的,永遠只有自己,除了本能,什麼都不需要。但他拿著這支懷錶,似乎突然擁有了時間的度量,賦予了參與這格歷史的權力;似乎,在自己之外,還有一種更為準確的權衡,對一個坐在樹上盯著指針的野孩子來說,那會是什麼?在一個對錯皆可的世界裡,還有什麼值得細細思索?
「是啊,那混蛋,」他隨口附和著主人,心裡大概從沒在乎過審判結果,哪些話該講不該講,甚至別人怎麼看他。如果這部電影有任何不帶批判的正面訊息,就藏在最後一幕,那雙有意無意讓懷錶掉進水裡的,不被定義、年輕而無限可能的手。
電影資訊
《甜蜜國度》(Sweet Country)-Warwick Thornton,2017